2023年4月23日 星期日
飄然思不群 ── 懷憶辜寬敏先生
辜寬敏先生的追悼會上備有「留言簿」,我受邀留言,匆匆寫下兩句:「卅年交情,歷歷在目;一朝大去,永懷謦欬」。為台灣打拼的路上,辜先生的身影永遠矗立於眼前,漫漫長路一路走來,辜先生不只沒有缺席過,也沒有止歇過,他一直在我們之中、之間、之前、之後,沒有了辜先生的台灣會很寂寥。「將軍一去,大樹飄零」,確有不堪回首的感傷 。「台灣獨立」是辜先生一生的「召喚」(Calling),根據他自己的說法,他認為他的幸運是「人生中能有一個終極目標」,為之生為之死,那是他的「人生美學」。
辜先生留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他獨立特出的人格,他從事台獨工作,當然是在政治場域,但他是「另類」的政治人:他沒有獵取政治位置的野心,沒有參選過公職,沒有為個人積累過資本,也沒有組黨的念頭。我記得有一位朋友,認為辜老要真正幫助台獨運動,應當在民進黨內建構一支獨派隊伍,也就是成立一個旗幟鮮明的獨派,不讓唯權力是問的派系獨佔鰲頭;這位朋友是不折不扣的獨派,學識、能力雙兼,有行政經歷而且了解民進黨生態;以辜先生財力,要完成此一政治工程,反掌折枝般容易,說真的,從政治角度看,確是好的進路。但是辜先生沒有答應。我得知前後原委後,沒有問過他的考量所在。
仔細想想,這不正是辜先生的「政治美學」嗎!他不在意世俗的權力,不為權力而追逐權力,他有經商致富的能力,他也不把金錢看在眼中,不為金錢而追逐金錢,他銘記在心的是他父親的臨終庭訓:「我的錢不是給你們用來奢華的,如果有機會,你們還是要還給台灣人。」他晚年在口述回憶錄中表示:「我不斷思索我能做什麽,該做什麽?只要對國家人民有幫助的,我就盡自己力量去做。協助經濟發展、辦雜誌、投入各種政治活動、向美國嗆聲、籌組智庫、到民間走透透等等。一直到現在,我沒有ㄧ天不由自主地心繫著台灣政治和社會。」短短幾句話,卻是他一生懸命的過程;沒有誇大、沒有虛飾,所有認識辜先生的人都可以見證。
在他回憶錄發表的新書會,我也榮幸說了幾句話,詳細內容已不復記憶,但我記得拿柏林(Isaiah Berlin)所引並詮釋作家的兩種性格,一個是狐貍型的到處打洞,一個是刺蝟型的只一個洞鑽到底,或說前者變化多端、後者一條路跑到底,辜先生則多智如狐狸、專一如刺蝟;他入於政治又出於政治。兼狐狸、刺蝟於一身。
那他是怎樣的人物?我是學歷史的人,同時我也觀察政治,像辜先生這樣的政治上的非政治性人物,不是沒有卻很少。如果一定要放在「人物誌」中,他可說是政治上的浪漫主義者。「浪漫主義」是很難定義的,要建立完整概念的浪漫主義,很多飽學之士都從事過,但沒法得到滿意的結論。我說辜先生是浪漫主義者,是指他不受方圓的拘束,不走既定路線,高懸理想,不計成敗,越挫越勇,但目標明確,比如他有些出人意表的舉動,或許不被「同志」見諒於一時,他的孤心與見識,終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在回憶錄中,他敘述離開「獨盟」,決定回台灣定居,他向「人生導師」平澤和重道別。平澤問他回去台灣要做什麼?他說:「回去要做天下浪人。」平澤回答他說:「你若是做一般的素浪人,那就不講了,但是你說要做天下浪人,那是比什麼都困難。」因為「做普通的浪人,沒有人會對你有期待,整個社會對你會視而不見,但做一個天下浪人,沒有錢、沒有權利也沒有地位,卻要做到整個社會尊敬你,那是比什麼都困難的事。」辜先生認為平澤和重一言中的,所謂「天下浪人」,就是為了國家社會的未來,到處奔走,卻沒有職位薪水的人,就日本話來講即是「國士」;用新渡戶稻造的話來說則是「武士道精神」,是「非經濟性的思想與觀點」。 辜先生特別提出這段對話,其實是驕傲的回應當年「人生導師」 的豪語,他做到了。所以我說辜先生滿溢浪漫精神,屬浪漫主義者。我想起杜甫稱美李白的詩句曰:「飄然思不群」,很能形容辜先生的浪漫不羈,他的形象將會如是鏤刻在他鍾愛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