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29日 星期一

抓住土地不放鬆——李永熾的志業

抓住土地不放鬆——李永熾的志業 ◎金恒煒


文◎金恒煒 照片◎游擊文化提供

2019-04-28
傳主與捉刀人
李永熾的回憶錄終於出版了。早在4、5年前就聽他說在寫回憶錄;說「寫」,也不盡然,是他口述,女兒衣雲記錄/執筆,父女合作出書,自是佳話。永熾告訴我,書寫全權由衣雲處理,所以有兩個作者:一是傳主本人;另 一就是寫傳的執筆者。學者、政治人物、影視巨星等寫回憶錄或自傳,常常委請代筆人;即使以文字為務的學者,到耄耋之年,「耳目喪其聰明,為書幾不成字」,所以,自己口述、請人捉刀,馮友蘭的《三松堂自述》就是一例。馮書行文皆用第一人稱「我」,與李永熾回憶錄逕用「永熾」不同;用「我」是自述,作者僅一人,用第三人稱「永熾」,則作者有二,最近的例子也有。《偽造者》(une Vie de Famssaire)一書記錄阿道弗.凱明斯基(Adolfo Kaminsky)的傳奇。他是猶太人,生活於維琪政府之下,為了營救同胞,乃利用自己的化學知識與技術,製造假證件,長達30年之久,即使家人也秘而不 宣。到了78歲高齡,他24歲的女兒莎拉(Sarah Kaminsky)才探出口風,方始揭開這段完全不為人知的天大秘密。莎拉是《偽造者》作者,之所以用 「第一人稱而不用第三人稱」,在書序中解釋,是因為她「必須讓他出聲!」目的在於「把發聲權還給父親」。(《偽造者》,開學文化出版)
  • 李永熾的碩士論文(游擊文化提供)
    李永熾的碩士論文(游擊文化提供)
  • 李永熾回憶錄:《邊緣的自由人》集結傳主穿梭社會自由主義與社會民主系統的歷程。(游擊文化提供)
    李永熾回憶錄:《邊緣的自由人》集結傳主穿梭社會自由主義與社會民主系統的歷程。(游擊文化提供)
  • 1960s:留日前與方瑜(游擊文化提供 )
    1960s:留日前與方瑜(游擊文化提供 )
  • 1990s:@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游擊文化提供 )
    1990s:@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游擊文化提供 )
  • 1970s:與長女衣雲(游擊文化提供 )
    1970s:與長女衣雲(游擊文化提供 )
  • 1940s:1歲時與母(游擊文化提供 )
    1940s:1歲時與母(游擊文化提供 )
替別人捉刀寫傳、寫回憶錄、寫書是一種行業,叫做ghostwriter,現在有更雅致的譯名「幽靈作家」。一般來說,作者與寫手之間會有保密條款,寫手要把自己的「幽靈」帶入墳墓。但也有例外,比如《中國之命運》與《蘇俄在中國》,據稱都是陶希聖捉刀的,但掛蔣介石之名,作者儼然是蔣介石,而不是捉刀人陶希聖。到底作者是誰?這段公案從1941年《中國之命運》甫出版到今天,依然聚訟紛紜,沒有定論。最近陶希聖兒子整理的《陶希聖日記》問世,有趣的是,剛好陶希聖在此兩書出版前後的關鍵日記付之闕如,而編著《陶希聖年表》封底的簡介中,則明文標出:「為蔣介石撰寫《中國之命運》及《蘇俄在中國》」,所以陶家做了著作權的官方認定與聲明。到底真相如何?我略做過考證,結果不在此費篇幅。舉此例只在說明傳主與代筆的複雜與糾纏關係。
李永熾回憶錄全無這個問題,這是女兒為父親的口述寫傳記,其中關竅除了家族關係外,更重要的是,他/她們都是學者、教授,都有留日背景,都共同關懷台灣及台灣的前途發展,且都受過極嚴格的學術與理論訓練,所謂「同氣相求,同聲相應」最能形容。儘管永熾是日本思想史、日本史專家,衣雲專攻社會學,專長在漫畫的理論建構,目前任教政大台灣史研究所;但父女倆都是學術中人,有著共同的興趣與共同的終極關懷。我固然不知道他/她們訪談的過程與細節,通讀全書,可以斷言,寫李永熾回憶錄的,沒有第二人比小雲(這是她的暱稱)更適當。

台灣欠缺新文化史的書寫

請人寫傳記必須找到最好的人選執筆。《約翰遜傳(Life of Samuel Johnson)》的傳主是英國18世紀文化巨擘,集詩人、小說家、傳記作者、散文家、評論家於一身,尤其以一人之力,耗費9年工夫完成《英文字典》。約翰遜當年的聲名流行,有如「我的朋友胡適之」那樣家喻戶曉,以他為中心形成「John’s Circle」,可見他的人望。替他作傳的包斯威爾(James Boswell)比傳主年輕31歲。1763年他們結識,傳主時年53,包斯威爾22。
包斯威爾早打定主意替他寫傳。約翰遜長住倫敦,包斯威爾的家遠在蘇格蘭,21年的交往,真正相處的時間不過276天。包斯威爾憑著耐心,縝密搜索資料、文件、他人日記及無數期刊,刻劃出活生生的約翰遜來。《約翰遜傳》被稱為英文寫出的最偉大傳記,但兩人究竟相處時日不多,有後人評論是包斯威爾製造了「約翰遜神話」。
《約翰遜傳》是成功的傳記典範,這本書使約翰遜擺脫時空限制而永存,同時也使包斯威爾盛名不墜。約翰遜之於包斯威爾的關係,當然遠不及李永熾之於李衣雲;父女倆有共同的家族記憶,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如他/她有淪肌浹髓的共同感受。李家的家族史以及永熾個人的生涯點滴,永熾一人的回憶或小雲一人的回憶,都比不上兩人合作更深入、更動人。台灣欠缺從日治時代到國民黨殖民台灣、一直到民主這段歷史的著作,遑論一般人真實生活的細緻面向,尤其僻遠鄉居;當然這或許出於我的孤陋寡聞、閱讀與閱歷不足所致。
李永熾回憶錄雖只記錄李家4代的生命/生活史,卻是少見的史料。上世紀70年代發皇的新文化史,比如勒華拉杜里(Emmanuel Le Roy Ladurie)的《蒙大猶:1294-1324年奧克西坦尼的一個山村(Montaillou:Village Occivan de 1294 à 1324)》勞倫斯.史東(Lawrence Stone)的《英國16至18世紀的家庭、性與婚姻:1500-1800年(The Family, Sex and Marrage In England 1500-1800)》等,都是代表性的皇皇鉅作。對照之下,台灣明顯欠缺素人的生活史,尤其缺乏本土的生活史著,這本回憶錄正好可補台灣新文化史的不足。

不入黨的台灣人

我跟永熾、方瑜有超過40年以上的交情,我看著衣雲長大,小女兒衣晴出生時,我們在美國,方瑜來信告知,今天還深烙腦海:「眉目如畫,可以忘憂」。記得當年常到李府聊天,小雲也湊熱鬧,絕不願缺席,父母親想出對策,給她奶瓶說:「吸完了就睡。」小雲就有本事吸到天荒地老。這件小事只表示我對永熾家的熟稔,然而不,「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我自以為熟悉永熾其人其事,回憶錄中的大小事件雖都曾耳聞,但看了回憶錄才知道我的不知道。所以,「知其人不讀其傳可乎?」當然不可。
永熾即使進了研究所,暑假還必須回老家下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這種辛苦,不是當事人很難了解,不要說體會了。家境如此,原因出於二戰結束,日本投降,永熾的尊翁萬仁先生年輕時到大阪讀書,一面學做車床,後因家庭關係,只待上半年,不得已打道回台。好在一技在身,有機會到八仙山林場做裁木機的車床工作,到日治末年已經升到小主任了。但二戰結束,國民黨政府來台,把原本日本人的位置全部替換成外省人,不久萬仁先生被調到「營林所」當技術助理,從此再也沒有升遷機會。家中食指浩繁,生計自然迫促。日治時代,台灣人還有升遷管道,國民黨來台之後,台灣人反而晉升無門了。
永熾是客家人,對所謂「外省人」來說,就是台灣人。從萬仁老先生到永熾都脫離不了「台灣人的悲哀」。永熾雖考上台大歷史系,但馬上面臨都市人、外省人的生態,領會到外省人的優越意識,知道自己身處邊陲人的境況。這還不是唯一的現實。永熾堅不入國民黨,前途自然一片大壞。徐復觀寫信給許逖說:「你的關係比我不好,脾氣比我壞,這怎麼得了!?既是台灣人,還不肯入黨,吃苦頭也是必然。」研究所畢業,當講師、然後副教授、教授,幾乎關關難過關關過,當然,台大當年缺日本史教授是一個重要因素。最稱「經典」的事例是,1967年台大與哈佛燕京學社合作,歷史系主任許倬雲有意利用此合作計畫培養日本史人才,永熾當屬不二人選;但許倬雲給出的條件很苛:同意他赴日本深造兩年,但留職停薪。學校原本可以讓教師以留職留薪方式出國進修,許倬雲寧願把此待遇給山東籍教師王曾才。問題是,王曾才已出國進修過一次,依慣例,機會應留給第一次出國進修的人。在二選一的不平等條約下,永熾被迫不得已接受留職停薪,對家裡的挹注只好停止。留學的兩年,成了全家最苦的歲月。另一方面,在日本學費、房租付完,幾乎連飯錢也不夠,只能一天吃兩餐;很長一段時期,永熾每天以泡麵充饑,結果吃到怕, 返台之後抵死不吃。這段刻骨銘心的慘遇,也成為他時常提及的個人痛史之一。

韋伯、大塚久雄與丸山真男

學者寫回憶錄、自傳要不要總結一生的學術?答案不是想當然耳那麼簡單,台大教授薩孟武在《中年時代》序中談到回憶錄的書寫:「我在學術上有什麼貢獻,這種文章,閱者大率不喜歡看,而且看了頭痛,故我儘量捨去不談。」
薩說自非孤例,也當然不是通例。永熾回憶錄的大宗在他的學術論述上,即使出版社有所建議,永熾堅持到底,絕不讓步;這本是永熾本色,回憶錄上堅持己見,即使政論、文章或上電視節目,都一貫如此。馮友蘭的《三松堂自述》也是傳主口述,找人代筆,但四、五、六這三章則是他的學術課題,是哲學史著作的回顧與評介,不能假手他人,他親筆寫完;可見衣雲的功力如此。這兩本自傳的書寫方式也有不同:永熾的回憶錄是以時間為縱軸的線性敘述,依時/同時進行全面照顧;馮書雖也是以時間軸為主線,但把他一生行誼橫切成三塊:社會、哲學和大學分而言之。不同的書寫方式,代表訓練與思維的不同。永熾與衣雲是史學家,依時間序但包羅所有面向,馮書則一章只寫一面,這或許是史學家與哲學家敘事的不同。
在日本的兩年,永熾自言是「讀書最密集、最勤勞的時候」,規定「每個禮拜要讀完一本書,不管讀得懂不懂」,他的學術基礎從此打下。一般學者的自傳回顧,大多著墨在最後成果,很少像永熾般將他在日本讀研究所學習(7、8章)或從事日本近代史(第10章)及日本史、中國思想史教學(第14章)的進程娓娓道來。留日兩年,他形成兩條主線:一是愈研讀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和史學愈膩,真正抓住他的是韋伯,而韋伯又從研讀屬於韋伯系統的大塚久雄而來,所以透過韋伯與大塚久雄的論述,永熾慢慢發展出自己的近代思想史觀點,那麼觸及研討資本主義興起是必然的。在反省戰前的軍國主義上,大塚久雄的學說系統要求中間階層(中小企業家)自主,不要一步步成為地主,最後淪為法西斯的支持者,而丸山真男則追究這些戰前的地主何以轉為支持法西斯主義。丸山真男是影響永熾最重要的學者,他用了整整一章介紹丸山的思想。
第二條線,就是師從大久保利謙、下村富士男、尾藤正英、小西四郎等攻讀幕末史、明治維新史、日本近代史及思想史;這也是永熾之所以成為台灣日本史權威的發軔。
永熾自言當初在日本讀書,受到多位學者啟發,多線研讀,逐漸形成自己的體系。他用辯證的方式,將轉益多師的研讀歷程寫成他的日本思想「學案」;每一層運思及轉折都環環相扣,一個學者思想接著一個,一個問題扣住一個問題,如此複雜的學思過程,區區短文自不能盡述,還得讀者自己品嚐宮牆之美。

台灣的國家認同以及未來之路

1980年代永熾有了大的轉折,除了學術上由日本近代史走向日本古代史,同時深入西方思潮,最重要的是把視角轉回到台灣,「日本—台灣—西方」的三合一論述,成為他的重點。從我個人的理解,永熾在分疏丸山真男思想時,特別強調國家獨立性的問題:「為什麼作為一個國家的日本,在政治上無法民主化?」我認為這是他介入台灣政治的重要動力。
永熾原屬於自由主義左派,偏向社會自由主義。1980年代之後,他走向社會民主系統,同時確立自己對台灣的國家認同以及台灣未來應走之路,而且以韋伯的主體性當思考架構。他後來就以知識份子身分「介入」(engage)社會、政治、文化諸運動,逐漸站到第一線。美麗島事件之前,他與同事鄭欽仁教授等參加康寧祥的《八十年代》,1990年代之後,他確立了既反國民黨又反中國的路向;一路走來,斑斑可考。520農運的靜坐抗議,參加客家公共事務協會、台大教授自治運動、《中國論壇》編委、共同創立又退出「澄社」,投入台灣教授協會、為黨外人士站台、主編《首都早報》文化版,參與 「現代學術基金會」、應邀電視政論節目與談人,1999年出任彭明敏總統大選的幕僚,之後加入建國黨;其中的起伏跌宕,可以是台灣近代史的重要史料。

草根裡成長出來的人

當然,我因為在《中國時報》工作,一開始就欣賞永熾與方瑜賢伉儷的才華。在高信疆時代的《人間》當編輯時,我即殷殷向永熾、方瑜約稿。永熾文章以說理見長,高信疆寧願要方瑜的散文,這是主編品味與銷路取向。高信疆卸任,老闆余紀忠找了陳曉林來接,我大力幫他穩住局面,永熾與方瑜更是主要作家。1981年我主編《中時》「人間」、86年創刊《當代》,永熾與方瑜都是主力,尤其博聞多識的永熾,更成為「人間」與《當代》「專輯」的救火隊。永熾回憶錄已有專章,而且我也將有專文記錄;從各自的角度來看我們的合作。這裡不再贅述。
李永熾回憶錄的最後一句話是:「草根裡成長出來的人,有著草根的韌性,也有著硬挺的背脊」,非常「李永熾」,宛如《史記》中的「太史公曰」,這句話也可當本文結束語。(作家)
《自由時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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