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日 星期五

字裏相逢 作者:董橋/統籌 出版日期:2015/07/01



愛晚草堂在臺中市郊,下了計程車還要走一大段山鄉小徑才找到。草堂主人孟先生六十多,高高瘦瘦,兩堂眉毛很濃,很白,一派仙風。長沙人,嶽麓山山腳下長大,讀完書抗戰第四年入伍?鼎革之後跟部隊到了臺灣做軍中文職,退了役和夫人住臺中。小宅子叫愛晚草堂,念紀故鄉愛晚亭,客廳襄周棄子先生寫了匾,筆力蒼勁,帥得很。還有一幅小中堂寫杜牧那首「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不記得是誰的字,晉唐寫經體,也古秀。是八十年代初,蕊秋買了孟先生家傳陸潤庠小行楷冊頁,囑我去臺北開完會到臺中替她付錢提貨郵寄巴黎。蕊秋老家和孟先生家是世交,孟家幾幅明清宇畫陸續歸了她,那件陸潤庠蕊秋說她父親喜歡了好多年,孟先生不捨得放,老了終於應允。抄的是《古詩十九首》’晚清舊裱,配楠木匣’老而精緻,宇宇清華朗潤。陸潤庠字鳳石,蘇州人,一八七四同治十三年狀元,官至都察院左都御史,東閣大學士。書法出名,近歐陽詢,近虞世南,書法界嫌他館閣體重,說是干祿之書,一九一五年七十五歲歿。孟先生微微一笑說終究是狀元,貴氣,求祿位,求仕進,不奇怪。老先生說話簡練,不含糊。他說他喜歡小楷,一輩子集藏不少古人今人的小字,手卷冊頁條幅斗方扇面專收小字,光是寫蔡琰〈悲憤詩〉的都三件,《古詩十九首》也四種,年久轉手了。我大膽問孟先生寫不寫宇。孟先生不答,轉身進去拿了一疊詩箋給我看。一篇篇蠅頭小楷,有些工楷注明是臨文徵明,有些行楷跟陸潤庠很像,還有幾篇倒是一筆劉墉手札了,董其昌顏真卿蘇東坡的影子都在o孟先生寫的那些詩箋我印象深,幾十年過去還記得,歸休練宇最愛寫這樣的詩箋小品,那是孟先生的啟迪。孟先生那天還給我看王夢樓和信札,說他也喜愛夢樓的字,行楷簡直筆端造化。「筆端造化」,說得真好。三十幾年了,我在臺北居意古美術店居然巧遇一件竹刻臂擱,刻的是王夢樓寫的三行宇「右軍每作一書,輒變一體,略無重複。此非有意為之,乃筆端造化!」我想起孟先生,想起他寫的詩箋,當下買下來珍存。孟先生說王夢樓書法最見個性,作品意氣變化多,學他不易,形似神不似,不像劉墉,落筆面面圓渾,家中女流都可代筆:「當然,當然,」孟先生似乎自覺失言,補了一句說,「江令詩才猶剩錦,衛娘書格是簪花,娟秀工整的簪花格其實也難。」他說蕊秋小時候在臺北拜過老師學書法,簪花格像模像樣,去了法國全拋掉,可惜了。




我和蕊秋早年在臺北相識,後來她住巴黎,我住倫敦,時時交往,轉眼五十多年。歲數都大了,都少出門,都多讀書,偶爾寫寫信,通電話,很念舊。老派人都那樣,來往散淡,友情深濃,昔日言笑藏在心中是一罎陳酒,思念深了搖一杓嚐一嚐,更久更老更香醇,蕊秋說的。好久沒去巴黎看她。年前她回臺北路過香港,我們敘舊敘了兩三天。娟秀一張臉輕輕蒙上歲月的薄紗,稍稍消褪的明艷是一潭月夜波光,隱約透露一絲婉約的不甘。她說西洋書籍看得少了,心思擺進中文舊書裹,蘇軾、陸游、歐陽修、李義山是故人,吳梅村偏愛極了,顧太清朱淑真是閏友,漫長的冬夜《清碑類鈔》十三冊成了爐邊夜話,相伴到天光:「可惜父親母親不在了,要在,看我這樣古典他們多高興!」蕊秋說身上流的是《漱玉詞》的血,老了真的吃不消博瓦爾那樣的剛烈。那段日子我在讀陳簡齋,兩宋之交的大詩人,(宦海載浮載沉,政局摧心傷肝,疲累多病,四十九歲早逝了。蕊秋在我書房裏翻《陳與義集》,一翻翻出〈對酒〉一首七律,愛上了:

新詩滿眼不能裁,鳥度雲移落酒杯。
官裏簿書無日了,樓頭風雨見秋來。
是非袞袞書生老,歲月忽忽燕子回。
笑撫江南竹根枕,一樽呼起鼻中雷。

那天她要我帶她逛書店找陳簡齋詩集,逛了幾家都沒有,有一家找出套卻是簡體宇版。蕊秋討厭簡體字,說古典文學一經簡體,古人五官扭曲,衣冠不整,近乎猥褻。我家那兩冊只好先給她帶走。蕊秋和我都在臺灣讀書,反動派,心思守舊免不了,排斥左傾免不了,只剩說出來和懶得說的抉擇而已。蕊秋的父親晚年定居巴黎,天天讀遍法文英文報紙,政經時事通天曉,臺灣媒體請他發言請他撰文他一概婉拒。一天午後,我陪老先生在他家後園喝茶聊天。秋涼了,紅葉落了一地,老先生撿起一片喃喃自語:「是舊中國的遺老了,不忍多說.....」。我心中一陣痛,想起他一九四九年之前和之後的際遇,靜靜陪他陪到日頭斜了攙扶他回屋吃藥。那天晚上他留我便飯,紅酒斟完最後一杯,老先生忽然問我知不知道周棄子的齋名叫什麼?我答「未埋庵!」他點頭微笑說,憤世之意縱然明確,玩世之心昭然若揭。還說棄公舊詩獨步臺灣吟壇,他的《憶雷儆寰》一首都說是李義山復活:「銅像當年姑漫語,鐵窗今日是凋年。只記得這兩句了!」外頭起風,蕊秋開車送我回旅館,老先生站在門前臺階上頻頻揮手,翌年晚春悄然作古。


我在臺灣讀書那些年周棄子先生的詩文《陽流》雜誌上偶然讀得到,報紙副刊也有一些,短文多,文白夾雜,簡練美順,老棘得很。他是湖北大治人,原名周學藩,三十年代做過江蘇省遂寧縣政府秘書,縣長是李伯華,到了臺灣任職草山五年多,在張群手下當秘書,當總統府參議。肺氣腫困擾一生,晚年健康漸壞,友朋談笑間愛說「大去將到」,「千古即來」。他的文集《未埋庵短書》一九六三我讀大四那年文星出版,是「文星叢刊」最早期的一本冊子,裏頭收了評蘇雪林《綠天》的文章,蘇老師有一天看到我手上拿著這本書說「你也看周棄子,好文章,大詩人!」棄公讀舊詩要求高,臺灣小說家郭嗣汾先生悼念周棄子的文章說,他讀了棄公〈立秋夜坐惘惘成詩〉很感動,依了原韻寫了一首七律寄去請棄公指教,等了好久不見回信,見了面也不提,惴惴心情懸了好長一段日子。有一天,郭先生跟周先生談起徐訏,徐先生是棄公非常要好的朋友。棄公說,有一吹,徐訏寫了一首舊詩送給他,他回信勸徐訏三思,說你是名滿海內外的小說名家,費精神寫舊詩不但影響小說創作,何況詩也不一定能超過小說的成就,反而給人壞印象,得不償失!棄公說徐訏接了信非常感動:「不再寫詩,亦藏拙之道也!」郭嗣汾說棄公告訴他這個故事也是在勸他不要寫詩,不久還寫了一首詞送給郭先生?最後三句是「愁甚本無天可間,死前唯有愛難空,感君辛苦事雕蟲」。「這也算是對我的安慰吧。」郭先生早年寫過一副對聯掛在書房裏,說那時候他是軍人,對聯寫的是「薪膽十年事,江山萬里心」。過了許多年,棄子先生說,上聯早不合身份,不合時宜,索性改為「文章千古事,江山萬里心」,算是我送你的好了,前五個字平仄不對不要緊,最好請臺靜農、王壯為二位書家寫大一點:「我寫大字不夠氣派。」我生晚了,在臺灣那些年無緣親炙棄公,許多年後共同朋友多了,求得棄公一幅小條幅,靠的是徐訏先生居間玉成。司馬桑敦、聶華苓、何凡、林海音、吳魯芹、王敬羲這些朋友早年跟棄公定期小聚,輪流作東,吳魯芹先生跟我說過當年一些情景。吳先生還和我談了棄公的書法,我們都覺得很挺秀,像是瘦金體打了底變出自家風貌,小條幅裹一片杏子那麼大的行楷最好看。棄公賜我的那幅是一九七五年乙卯書舊作〈延平紀事〉:

 霓虹燈暈臉爭紅,相對分明夢寐中。
滴淚咖啡成苦水,吞聲爵士挾酸風。
難齊端有華年感,不悔將毋宿命同。
終是一生惆悵事,等閑期約太匆匆。





蕊秋說她父親書房裏沒留下周棄子的《未埋庵短書》,囑我寄一本給她。我寄的那本是民國六十七年臺灣領導出版社出的改版重刊本,封面鈐滿「未埋庵」朱文印章,棄公賜我那幅字押角印也是這一枚。記得是八十年代尾了,臺灣文壇為紀念棄公出版一冊《周棄子先生集》,收了棄公不少詩文信札,封面是江兆申先生題的,卷首影印棄公幾頁小工楷,還有溥心畬給棄公的書信和詩稿。那本書江先生寄了一冊給我,不久沈茵又寄來一冊,我於是拿沈茵那冊寄給了蕊秋。沈茵提醒我書裏周棄子寫給內侄王念曾的信寫得最有趣,訓斥念曾不用功,命他「每日只要寫大字五十或一百個,小字一百到二百個,費時間亦有限,俟你受訓後必須設法買帖實行,我希望二三年後我作的對聯壽詩等,可以由你代寫。這一定可以辦到的。」老輩人好像都那樣督促晚輩。我求學臺灣時期先父信中也這樣命我每天寫字,大字一百個,小字兩百個,照小時候老家的日課那麼做。校園生活天天忙,忙打球,忙泡妞,忙看電影忙跳舞,宿舍裏書桌上的毛筆墨硯都乾了癟了,哪裏有空?去年晚春歸休我終於閑散,筆墨伺候,習字練字,天天寫筆記寫詩箋。起初寫的那些後來看了不滿意,橫了心一百個字兩百個字那麼練,慢慢腕力恢復,指尖聽話,一枚一枚寫出來遠觀起碼月明星稀,有點景色,近看溝溝坎坎還不少,還要用功。蕊秋看了彩照說夠漂亮了,別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沈茵嚴格,要我先寄一枚給她,她看了說,很不錯,還可以再好,天天寫三遍吧。老穆最懂事,老狐狸,他說練到字字珠磯真成書法家你的寫字生涯也就走到了頭了:「你要寫的是文人的字,不是書法家的字。誰稀罕你當書法家。沈從文先生章章出名,他偏偏寫成很長很長的條幅,要的正是跟慣見的書法家作品不一樣啊!」五十多年老朋友,醍醐灌頂。三月裏臺北松蔭畫廊給我開展覽用了《董橋墨趣》做題目,老穆說「養宇」比「墨趣」好多了,我寫的那篇〈養字〉他讀了喜歡,說題目也好。篇名書名可沉可浮,可凶可吉。
老民國有一位詩家叫李拔可,周棄子先生很推崇。周先生說,一位年輕詩人寫了一本詩集送請李拔可指正,集名是《待焚集》,李先生看過之後提筆在詩集上批了一句「不焚何待!」嚇死人。李拔可寫過兩句名詩「無限賞心當日暮,最難攜手是春寒」,老輩讀書人都記得。郭嗣汾先生說棄公也讚賞,還翻出鄭海藏的〈重經黃埔灘〉一詩最後兩句「修書粗說江湖意,已覺春陰到指寒」,說是跟李拔可那句詩有異曲同工之妙。蕊秋說兩相比對她還是偏愛「最難攜手是春寒」。我也這麼想。蕊秋讀了《周棄子先生集》說周先生給張佛千信上有一段最好玩「街頭邂逅,公赴衡陽街讌席,我喫懷寧街牛肉麵,即此飲啄高下之異,亦足辨小布爾喬亞與普羅階級成份之別矣」!蕊秋常說老一輩讀書人許多軼事和隽語應該編出一部《世說新語》,這些前輩的機智不輸明清筆記裏那些人物。還有他們那些名詩句,各自出詩集埋沒了,精選一冊各家精品才會傳世。老穆做過這樣的努力,讀到好詩好詞都抄存,都是老民國詩家詞家的作品,幾個紙盒滿滿的,騰不出時間整理出版。



溥心畬先生說做人第一,讀書第二,書畫祇是游藝,不可捨本而求末。江兆申拜溥先生做老師學畫畫,溥先生要他寫詩,寫宇,說「我沒有從師學過畫。把字寫好,詩做好,作畫並不難」。這裏頭蘊涵兩層心願寫字練習運筆的技巧,做詩供養胸中的韻致,有了技巧有了韻致畫畫不會俗到哪裏去。技巧不難苦練,韻致倒要靠三分脾性七分涵養了。脾性要天生骨子裏不帶俗氣,涵養求的是多讀書,學風雅,溺愛天底下所有的美,美的山川,美的音色,美的缺陷,美的殘簡,美的斷垣,美的心意,美的叮嚀,美的回眸。我的老師亦梅先生說窮鄉僻壞裏遇得到不敷脂粉清麗脫俗的村婦,可見絕色處處在,審美不是布爾喬亞的專利。很對。御題詩從來不入雅品,錦衣玉食終究無補於製造美的經驗。歷朝歷代潦倒苦吟一輩子吟不出一句好詩的人多得很。溥心畬先生不苛刻,江兆申說溥老師指望的只是碌碌生涯中你依然追求規律範疇裹的美感。
我不諳寫詩填詞,只喜歡讀詩讀詞,相信那些詩那些詞可以供養我胸中的清氣,我寫的字從此不致俗氣。蕊秋說箋紙找雅緻的也是學間,花草粗疏色彩濃烈都不可用。她集藏中國詩箋許多年,巴黎她的畫廊舉辦過詩箋展覽,報章雜誌撰文推介,原本還要轉去倫敦示範,不巧她患病取消。七十年代我在倫敦舊書店結識一位老教授,教數學,一生專收歷代西洋信紙,最愛盒裝,散葉也要,大信紙小便箋都愛,印了名人名號齋名地址的最難找,說寫了信的他不要,空白的才珍稀。我看過他皮包裹一些樣品,印花草印宅院印山色印水影,漂亮極了。教授要是懂些中國文化也許也要收集中國詩箋。鋀版印刷技術西洋不夠精,木刻套版多色疊印自有中土一套纖秀風味,人家領略不出。芬蘭女士妮娜愛做信箋,用芬蘭最考究的佳紙裁成信箋便箋,每張貼上曬乾了的四季花草,有的貼在左上角,有的貼在右下角,很纖秀,很清雅。妮娜說這種手工貼花草的信箋是傳統案頭書札之寶,不能用打字機寫信,打字機捲筒會捲壞真花真草,只能手寫,書法要好才相配。圓珠筆當然不適用,要墨水筆才像樣,手寫寫得漂亮是綠葉牡丹。老一輩西洋作家文稿都手寫,書法都練過,寫信也寫得秀麗,我早年收藏一些作家于札,坊間真多,名家不少,一轉眼都拿去拍賣會競拍,貴極了,只好不再買。寫《名利場》的薩克雷我有一封,小字真好看。狄更斯的字也剛秀,簽名最有名,底下劃的那幾道線很搶眼,遠遠認得出是狄老頭子墨寶。再近代些的作家書法其實也值得收藏,寫《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勞倫斯我有個收藏家朋友收了不少,簽名很漂亮,信札裹小字功底不弱,富泰不足,一生肺病病懨懨的,可憐。毛姆清貴多了,簽名也端莊,有尊嚴,許多年前坊間他的簽名本很多,我買了好幾本小說隨筆。維琴妮亞。吳爾芙簽名本我只有一本《奧蘭杜》,東京英文舊書店裏找到的,筆勢秀麗清楚,閨秀體。英國舊書商威爾遜告訴我說,名作家簽名幾乎都很正楷,不會簽得認不出字,英國美國都一樣,法國作家潦草些。威爾遜說五十年代他在美國見過艾德門,威爾遜,當代美國文評大家,有點傲氣,請他在他寫的《三重思想家》一書簽名,老傢伙說我們認識了這位名家傲慢出名,常常挨罵,我見過他印的一張卡片註明他不願意做的二十一件事,隨時寄出去回絕人家的請求:不讀原稿不給意見;不寫命題文章命題書籍;不寫序文前言;不擬宣傳文句;不代做任何編校工作;不當文字評審;不做訪談;不授課;不講學;不演講;不做廣播不上電視﹔不出席作家大會﹔不回答問卷﹔不出席研討會不提供論文﹔不出售原稿,不贈書給圖書館﹔不為不認識的人簽書﹔不可借用名字印入信箋抬頭,不提供個人資料,不提供本人照片,不提供文藝或其他課題意見。卡片上端先印一行字「艾德門威爾遜恕難應命之事項」,底下逐項列明,每項前頭加個黑點,方便秘書劃鉤。這張卡片我在舊金山一家專賣信札畫片的老店裏買到一張,年久不見了,幸好在一冊文學年鑑日誌上又看到了寫了筆記。才簽,不認識的我不簽。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注意:只有此網誌的成員可以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