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2日 星期二

魯迅、林語堂與「打落水狗」

魯迅、林語堂與「打落水狗」 金恆煒文 2021 年 11 月 2 日 「歐洲之聲」 魯迅是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過世,越一年的十一月,在美國的林語堂寫〈魯迅之死〉,有一段白描魯迅的為人,刻畫入微,有魯迅月旦人物的同樣工力: 魯迅與其稱為文人,無如號為戰士。戰士者何?頂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鋒以為樂。不交鋒則不樂;即使無鋒可交,無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於胸中。 此魯迅之一幅活形也。德國詩人海湼語人曰,我死,棺中放一劍,勿放筆。是足以語魯迅。 這裡拈出的「拾一石子投狗」,是有典故的,涉及林魯之間的一次文字論難。最後林語堂盡棄己見,全面接受魯迅意見。 這個諍論,大而言之,關乎當年的歷史因素與政治局勢,小而言之,則事起於魯迅兼任的北京女子師範大學的學潮,從而引發了魯迅與《現代評論》、《新月》社班底成員陳西瀅、王世杰及梁實秋、徐志摩等的長期筆戰。這個文化/政治事件在此不能詳述,許壽裳的《亡友魯迅印象記》中有一章── 周作人稱之為「舉世聞名」的 ──〈女師大風潮〉,言簡意賅,可以節引於下。許壽裳是魯迅一生摯友,許壽裳說,除了在南昌的三年外,「朝夕相見近二十年,相知之深,有如兄弟。」他們都時任北洋政府教育部僉事,而且許壽裳還是北師大前任校長,所以既屬旁觀的當事人,又屬目擊者,他的論述可當史實看: 一九二五年春間,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有反對校長楊蔭榆事件,楊校長便不到校,後來任意將學生自治會職員六名除名,並且引警察與打手蜂擁入校,學生不服,迨教 育總長復出,遂有非法解散學校的事,並且命司長劉百昭雇用流氓女丐毆曳學生們出校。女師大的許多教職員……遂有校務維持會的組織,魯迅本是女師大的講師,所 以成為該會的會員之一,而章士釗視作眼中釘,竟倒填日子將他的教育部僉事職務免去了。…… 當時執政的是軍閥段祺瑞,章士釗是司法總長兼教育總長。從對戰的兩造來看,官方是:段祺瑞─章士釗─楊蔭榆,抗方是反校長的學生及署名發表宣言支持學生的「七教授」,包括馬裕藻、沈尹默、周樹人(即魯迅)、錢玄同、沈兼士、李泰棻、周作人,後來加入許壽裳、齊壽山(教育部視學)兩人。魯迅與許壽裳都是民國元年臨時政府成立之初,由教育總長蔡孑民力邀入部工作,一直待到女師大風潮結束。女師大風潮時,魯迅與許壽裳是僉事,章士釗是教育總長,自屬魯、徐直屬長官。但北洋政府更迭頻繁,誠如魯迅詩云:「城頭變幻大王旗」;魯、許復瞧不起章的學品。章士釗憑仗段祺瑞之勢,通過國務會議,悍然關閉女師大,撤魯迅職。最後結局是章士釗、楊蔭榆雙雙去職,魯迅向「平政院」遞狀告章士釗違法,罪證就在許壽裳所說的「倒填日子」的偽造文書上;章士釗向段祺瑞遞交免除魯迅「僉事」的呈文,指控他「於本部下令停辦該校以後,……倡設校務維持會,充任委員。……應請明令免去本職,……。」(轉引自房向東,《 魯迅與他的論敵》)魯迅參加女師大校務維持委員會時在八月十三日,但免職呈文上的日期卻在八月十二日,明顯是日期差錯,有構陷入罪之嫌;魯迅逮到這個辮子,官司打贏了。鄭學稼復另有一說:「僉事是總統任命,總長無權。」(見氏著《魯迅正傳》)不知何所據而云然?如果總長真是越權下令解職,命令自屬無效,魯迅「平政院」吿狀,不必拿「倒填日子」當主要證據,破壞程序正義罪名更大,且章氏的「免職令」是「謹呈臨時執政」,可見程序完備。再看一例。北京政府的國家元首稱執政,ㄧ九二六年顧維鈞被任命為財政部長,他有部內人士任命權;(見《顧維鈞回憶錄》)這也符合行政程序。 章士釗解散女師大,引發了北京大學的憤怒與反彈,北大評議會乃通過與教育部脫離關係、宣佈獨立的議案,但胡適、陳西瀅、王世杰等十七人反對,案子遂不了了之。從而看到學術界兩個陣營的對壘,據許廣平(被開除的學生自治會員六人之ㄧ,後成為魯迅夫人)所說:「女師大的國文系……六位教員都是在北大國文系任教的,而且又多是反對胡適的,所以鬥爭又牽涉到北京大學內部的。」也就是北大內「胡適ㄧ反胡適」的派系鬥爭。 陳西瀅時任《時代評論》主筆,直面挑戰《雨絲》周刊成員的魯迅;「七教授宣言」一出來,陳西瀅在《現代評論》上立還顏色,暗指魯迅是背後黑手,依周作人在回憶錄中解讀是:「大有挑唆北洋軍閥政府來嚴厲壓迫女師大的學生的意思」。周作人又說,《現代評論》是「接受官方津貼」,支持學生的《雨絲》是「用自己的錢,說自己的話」。周作人的指控有沒有譜?有沒有根據?我想可能性很高,但也不容忽視另一個因素,即人/派的關係。 章士釗在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一月作《新聞部》社論,題目是〈農治述意〉,談以農立國的重要,文內並附有與吳稚暉往來酬答的多封信函,末封信上說:過去在倫敦與你的姻親子輩陳通伯(即陳西瀅)討論古今人物,恭維他可與威爾斯(H.G. Wells,以《世界史綱》為世所重)比肩云云。(按章士釗原信用文言文,此地譯成白話)可見章士釗看重陳西瀅如此。陳西瀅也很推重章士釗,說在柏林時親見章士釗兩間屋內「滿床滿架滿桌滿地都是關於社會主義的德文書。」兩人之交好,溢於言表。 《現代評論》的創辦人王世杰與陳西瀅都留英,一九二八年王世杰出任武漢大學創校首任校長,即拉陳西瀅到武大任教,他們皆屬英國幫。徐志摩也是留英,陳西瀅曾有一文說:「一九二〇年的秋天,由幾個中國留學生從美國到倫敦,其中我最先認識的是徐志摩。」徐志摩則推崇陳西瀅最有資格在中國能上承伏爾泰「法統」。(見氏譯伏爾泰小說《贛第德》〈前言〉)所以陳西瀅、王世杰、徐志摩都是《時代雜誌》同伙,全站在章士釗一邊,周作人也曾與他們有交往,稱他們是「東吉祥胡同派」。魯迅說,這些支持章士釗的北大教授,許多北大教教授都住東吉祥胡同,「當章士釗炙手可熱之際,《大同晚報》曾稱他們為『東吉祥派的正人君子』」;原本正面揚揄的讚譽「正人君子」四字,遂成為魯迅負面詆娸陳西瀅們的專門貶詞。再按胡適日記,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六日:「到東吉祥胡同訪王雪艇(王世杰)」,可見東吉祥胡同是《時代雜誌》據點,王世杰是核心人物之一。 明瞭了這個大局,林語堂一九二五年一月十日在《雨絲》中發表〈插論《雨絲》的文體 ──穩健、罵人及費厄潑賴〉的意義才能彰顯。所謂「費厄潑賴」即 “fair play”,漢譯出於周作人手筆。林文係針對魯迅而發: 此種「費厄潑賴」的精神在中國最不易得,……,中國「潑賴」的精神很少,更談不到「費厄」,唯有時所謂不肯「下井投石」即帶有此義。且對失敗者不應再施攻 擊,因為我們所攻擊的在於思想非在人,以今日的段祺瑞、章士釗為例,我們便不應再攻擊其人。 魯迅自言「我的反抗,卻不過是與黑搗亂」,看到林語堂護航「黑暗」,就要搗亂一下。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魯迅在《莽原》半月刊創刊號發表了〈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一共分成八節。第二節小標「論『落水狗』有三種,大都在可打之列」: 至於「打落水狗」……當看狗之怎樣,以及如何落水而定。考落水原因,大概有三種:(1)狗自己失足落水者;(2)別人打落者;(3)親自打落 者。倘遇前二種,便即附和去打,自然過於無聊,或者竟近於卑怯,但若與狗奮戰,親手打將其落水,則雖用竹竿在水中從而打之,似乎也非已者。……總之, 倘是咬人之狗,我覺得都在可打之列,無論它在岸上或在水中。 第三節〈論叭兒狗尤非打落水裡,又從而打之不可〉: 叭兒狗……唯然是狗,又很像貓……,因此也就成為闊人、太監、太太、小姐們所鍾愛。它……只是以伶俐的皮毛獲得貴人餋養,……脖子上拴了細鏈子跟在腳後跟。 僅引兩節,已知大意。第四節小標〈論不「打落水狗」是誤人子弟的〉;點名楊蔭榆、章士釗二人。第五節〈論塌台人物不當與落水狗相提並論」: 現在而論,因為政局的不安全,真是此起彼落如轉輪,壞人靠著冰山,恣行無忌,一旦失足,忽而乞憐,老實人……乃忽以「落水狗」視之,不但不打,甚至於還有哀 矜之意……,殊不知它何嘗真落水,他日復來,仍舊先咬老實人,「投井下石」無所不為。 這當然是回應林語堂對段祺瑞、章士釗 「下井投石」的質問。第六節則討論為何「現在還不能一味『費厄』」,魯迅說,「費厄潑賴」當然要,然而現在還不行,為什麼呢? 他對你不「費厄」,你卻對他「費厄」,結果總是自己吃虧,不但要「費厄」而不可得,並且連要不「費厄」而亦不可得。所以要「費厄」,首先看清對手,倘是些 不配承受「費厄」的,大可以老實不客氣;待到它也「費厄」了,然後再與他講「費厄」不遲。 林語堂讀到這篇文章,看來完全接受,甚至手繪一副漫畫〈魯迅先生打叭吧狗〉,揭載於一月廿三日的《京報》副刊上。所繪魯迅:頭戴氈帽,八字鬍,身著長袍大氅,站在河邊手持長竿,痛擊在河中掙扎的落水狗。並有題字:「凡是狗必先/打落水裡面/後從而打之」。 「打落水狗」當然不是一種哲學思想,也稱不上主義;但與胡適自由主義所強調的「容忍」,自是鑿柄不入。一九八〇年代,中國在改革開放下,「民國熱」應運而生,胡適不再是禁忌。有論者說魯迅與胡適是二十世紀的雙璧,也有人目之為雙高峰;探討與比較魯迅與胡適思想的取向及影響力成為顯學。魯、胡的思想固然值得分疏,但兩人最大且顯著歧出的在個性上的南轅北轍:魯迅是「橫眉冷對千夫指」,惡聲至必反之,絕不講容忍,還說遇到主張寬容的,退避三舎可也;胡適反是,他的格言之ㄧ是「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打落水狗」是打死胡適也不會說的。兩人的思想與政治理念以及學術興趣或還有可以評比,但最大且絕無妥協的厥在個性,是兩種對立的、針鋒相對的迥異人格類型。 魯迅與新月派儼成敵國,(胡適給蘇雪林的信,用「敵黨」)葉公超誼屬新月,對魯迅卻竟異常推重,與新月派顯然不同調,因此更具意義。葉公超也留美留英,研究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有名於時。他幼年失怙,由以書畫名世的叔父葉恭綽撫養成人。葉恭綽挽徐志摩詩有「傷逝益自念,萬恨捶胸腹」,不是一般交好。葉公超晚年時,還打算藉徐志摩五十年祭寫紀念文章;可見是兩代交情。 葉公超逝世於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九日,二十日《聯合報》副刊趁葉死後次日 「應景」推出葉公超遺文〈病中瑣憶〉,共三則,每則區區數百字,應是隨手寫來尚未完篇;末則是「評論魯迅」,數百字而已。他說:「魯迅死了以後,我特別把魯迅所有的作品都搜集來,不眠不休地花了好幾天時間把他們一口氣全讀完,然後寫了一篇長文,大約有一萬字,發表在天津《益世報》副刊上。」其實葉公超悼念魯迅的文章有兩篇:一篇就是他所說的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一日刊於天津《益世報》,題目是〈關於非戰士的魯迅〉,後收入在秦賢次編輯的紀念集《葉公超其人其文其事》中 ;第二篇刊於一九三七年一月廿五日,題目是〈魯迅〉。〈關於非戰士的魯迅〉只有一千六字左右,〈魯迅〉四千八百字。(〈魯迅〉資料見湯晏,《葉公超的兩個世界》),葉公超生前只記得寫過萬字長文弔魯迅,舊文自己遍尋不着,唯一印象是稱美魯迅文字好。 葉公超的〈關於非戰士的魯迅〉,文題突顯只着重論魯迅的「非戰士」部分,「戰士的魯迅不論,而魯迅仍可紀念的」;表達了他自己的立場,也可能為向新月朋友交代,當然無可厚非。他提出魯迅三方面的貢獻:一在文學史,一在小說創作上,最後是他的文筆: 我很羨慕魯迅的文字能力。他的文字似乎有一種特殊的剛性是屬於他自己的(有點像 Swift 的文筆),華麗、柔媚是他沒有的東西,雖然他是極力的提倡着歐化文 字,他自己文字的美卻是脫胎於文言的。他那種敏銳辣的滋味多半是文言中特有的成分,但從他的筆下出來的自然就帶上了一個性的親切的色彩。我有時讀他的雜感 文字,一方面感到他的文好,同時又感到他所「瞄準」(魯迅最愛用各種軍事名詞的)的對象實在不值得一粒子彈。罵他的人和被他罵的人實在沒有一個在任何方面 是與他同等的。 在〈魯迅〉中, 葉公超認為是「五四之後,國內最受歡迎的作者無疑是魯迅。主要原因是在他能滿足一般人尤其是青年在絕望與空虛中的情緒。」「他不但能怒,能罵,能嘲笑,能感慨,而且還能懺悔、自責,當眾無隱的暴露自己。」葉公超接續盛讚魯迅的雜文:「他的思想裡時而閃爍着偉大的希望,時而凝固著韌性的反抗,在夢與怒之間,是他文字最美滿的境界。」(轉引自許紀霖,《大時代中的知識人》) 有趣的是,葉公超在「評論魯迅」開頭的解釋,:「這篇文章我曾經提到胡適之、徐志摩的散文都不如魯迅。我說魯迅雖然沒有人格,但是散文卻最好。」同時又透露密辛:「文章發表後,胡適之很不高興,他對我說:『魯迅生前吐痰都不會吐在你頭上,你為什麼寫那麼長的文章捧他。』」胡適不高興,那是當然的,原來「五四之後,國內最受歡迎的作者無疑是魯迅。」這還不說,「罵他的人和被他罵的人實在沒有一個在任何方面是與他同等的 」, 陳西瀅、梁實秋等都抵不上魯迅的一顆子彈! 胡適與葉公超是私下對話,卻雋永有趣,足以入《世說新語》,也大可藉用魯迅的話 ──「立此存照」。 原文台灣《印刻》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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