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杜鵑城」之稱的台灣大學,有許多影響台灣各領域相當深遠的科系,如外文系之於文學界、哲學系之於思想界、法律系之於政治界。中文系缺乏這種亮點,不是因為它沒有人才,而是它有一段詭異的命運,為全國其他科系所罕見。這段命運以奇特的方式連結白色恐怖,使該系第一、二、三屆的系主任,都在白色恐怖下受驚、受害或受難。如果沒有這段命運,台大中文系可能成為台灣最引領風騷的人文科系之一,至少具有更強的批判力和創造力。
這一切,要從戰後第一位系主任許壽裳說起。許是浙江紹興人,1883年生,是魯迅的同鄉兼摯友,又是陳儀的同鄉。這三人不僅同鄉,而且留日,彼此頗有交情。許壽裳在思想上受魯迅影響;在工作上,特別是1946年來台後,則受陳儀重用。這「紹興三人組」的發展也各有不同:魯迅在文學和思想界,陳儀在軍界和政界,許壽裳主要在教育界。
許壽裳:推動台灣研究,引進魯迅思想
許壽裳來台之前,已歷任教育界要職。戰後國民政府接收台灣,台灣行政長官陳儀前來主政,在教育文化上推動「去日本化、再中國化」政策。這政策需要大量的知識和論述做基礎,乃延聘許壽裳主持「台灣省編譯館」。許壽裳當時在南京,一方面覺得「南京的政治空氣」對他不合適,一方面覺得台灣比較安定,可在工作之餘,完成《魯迅傳》和《蔡元培傳》(蔡為許的貴人)的寫作,乃應邀赴任。
台灣省編譯館下設學校教材、社會讀物、名著編譯、台灣研究四組。其中後兩組都超越「去日本化、再中國化」的政策藩籬,引介世界文化和研究台灣文獻,由李霽野、楊雲萍分任組長。台灣研究組甚至找來淺井惠倫、國分直一、池田敏雄、立石鐵臣等名家加入團隊,開戰後「台灣學研究」之先河。這是許壽裳對台灣文化主要貢獻之一。
其次,所謂的「再中國化」,許壽裳也有他的策略。他要推動的「中國化」,不是拉回封建守舊的傳統,而是以五四精神和魯迅思想為基礎,以「民主、科學、大眾」六字為指導方針,帶有一定的理想性和進步性。這是許壽裳對戰後台灣文化主要貢獻之二。
然而理想不敵現實。台灣省編譯館成立才7個月,即發生陳儀暴政導致的二二八事件。清鄉過後,1947年5月15日魏道明抵台,接替陳儀擔任台灣省政府主席。隔天在省務會議上,就決定裁掉台灣省編譯館,許壽裳事前毫無所悉。李何林(許壽裳的學生,被許延聘任職編譯館)認為這和政治鬥爭有關,魏道明從南京帶來CC派的指令,因為許經常批評CC派的法西斯教育政策。台灣省編譯館掛牌不到10個月即匆匆謝幕,留下20幾種已出版的圖書和300萬字未出版的文稿,成績不俗,可見在陳儀團隊中,許壽裳算是認真做事的官員。
也由於許壽裳真是人才,編譯館被廢同一天,許即接到台大校長陸志鴻的聘書,請他當文學系主任(1947.06-1948.02)。台大文學系成立於1945年,1947年8月分為中文系和外文系,許壽裳也當了中文系第一位系主任。原編譯館的人馬,有多位被許壽裳介紹到台大或師院(今台師大)任教。其中,台大外文系教授李霽野、中文系教授李何林、中文系副教授金溟若(金恆煒之父),都是魯迅的學生;師院藝術系的黃榮燦則是魯迅思想的信徒。
此外,許壽裳又延攬喬大壯當中文系教授。喬大壯與魯迅為同事兼好友。還有不是許壽裳延攬,但在台大任職的臺靜農(魯迅學生,台大中文系教授)和黎烈文(魯迅好友,台大外文系教授),這樣算下來,台大文學院至少有七人具有魯迅關係,他們的思想多少都有左翼成分,可以籠統稱為「魯迅幫」或「左翼背景者」。用地圖觀念來解釋,戰後台灣的「魯迅版圖」就是以許壽裳為中心而形成,最大的一塊就在台大中文系。
這些教師,如果在各自崗位「順其自然」發展下去,台大文學院——至少是台大中文系,必然最遲在1950年代就成為思想自由的重鎮,而不是1970年代的台大哲學系。台大中文系也必然是一個充滿活力與朝氣、具有五四批判精神的科系,而不是長達數十年古典有餘、創新不足,乃至無法產生一位像台大哲學系的殷海光那樣,引領人文思潮的典範人物。
許壽裳之死,引發學界寒蟬效應
台大中文系的魯迅思想、批判精神會如此早夭,最主要原因當然是1948年2月18日,65歲的許壽裳在台大宿舍慘遭殺害。四天後警方宣稱找到兇手高萬俥,說他是「行竊被發現轉為行凶」,旋即將他槍決。官方說法疑點重重,如果從上述的魯迅背景、左翼關係切入,政治謀殺呼之欲出。如果確定是政治謀殺,則「魯迅幫」的領袖許壽裳之死,可視為台灣白色恐怖的開端。不過「學術界定」和「心理認定」是兩回事,許壽裳之死是不是白色恐怖事件,或許有待學術商榷;但事件造成的心理恐慌,卻是白色恐怖的標準樣態。
果然,許壽裳慘死,在學界造成寒蟬效應。4月15日,李何林率先離開台灣,回到中國。夏天,《國語日報》創辦人、台大中文系特約教授魏建功也匆匆走了;接下來,金溟若、喬大壯、李霽野、袁珂(任職台灣省教育廳,後來成為神話研究專家)等人,也相繼在1948-1949年回到中國。留在台灣的黎烈文、孟十還(政大東方語文學系第一位主任,魯迅好友)等,也都明哲保身,避談魯迅,在學術圈尋找政治的避風港。
這些外省學者之所以如驚弓之鳥,一方面是隨著國共內戰激化,魯迅這個「五四」的神主牌已成為共產黨的禁臠和國民黨的毒草。當「魯迅禁忌」形成之際,就是這些「魯迅幫」人人自危之時。另一方面,國民黨特務暗殺異己早有前例,1933年殺人權運動者楊杏佛,1934年殺報人史良才,1946年7月接連殺了李公僕和聞一多。特別是聞一多,當時還是著名的大學教授。因此外省學者自然將許壽裳聯想為第二個「聞一多」,為了避免成為下一個「許壽裳」,這些學者或逃難、或潛隱,那種對死亡的恐懼,恐怕只有活過二二八的人才能想像。
喬大壯:天才系主任,投水當波臣
許壽裳被殺之後,台大中文系主任由喬大壯接手(1948.03-07)。喬是成都人,1892年生。出身翰林之家,本身也是天才兼通才,尤工於詞和篆刻。和許壽裳的謙沖慈祥個性不同,喬大壯比較孤高耿介,像屈原一樣憂國憂民,並常借酒澆愁。許壽裳遇害後,他更是落落寡歡。
根據臺靜農憶述,有一次喬大壯「在台北古玩舖買了一個琉球燒的彩陶罐子,頗精美,曾經指著告訴朋友:『這是裝我的骨灰的。』這本是一時戲言,後來才知道他心中早有了死的陰影。」這種死亡陰影,多少也受白色恐怖的影響。
1948年4月,台大校長變動,由陸志鴻換成莊長恭。喬大壯是陸志鴻延聘來的,擔心不獲續聘;加上思鄉情切,便在陸志鴻到任前,5月先行離台。然而回到大陸後,在6月遲遲等不到聘書。當時大學慣例,如果教員在這個月拿不到聘書,等於未來一年都要失業了。失業陰影,加上罹患喘疾,復以戰火動盪,喬大壯死志益堅。1948年7月3日夜,竟在蘇州梅村橋跳河自殺。
打開中國文學史,死於水者不乏其人,屈原、王勃、盧照鄰、李白、張志和、王國維、朱湘、老舍等,或投水明志,或失足千古。56歲的喬大壯也踵繼這個「傳統」,當波臣去了。
臺靜農:左翼作家三進宮,藏身學術數十年
台大中文系連續兩位系主任死於非命,而且都受到白色恐怖影響。這種情勢,對繼任的臺靜農必然產生相當的心理壓力。奇特的是,臺靜農對白色恐怖絕不陌生,甚至他本身就是三進宮的政治犯,因此不僅能全身而退,而且打破前兩位主任8個月、4個月的短命任期,一做就是20年(1948.08-1968.07),創下該系空前絕後的紀錄。喬大壯和臺靜農,分別是該系最短命和最長壽的系主任,任期落差高達60倍!
臺靜農,1902年生,安徽人。早在1920年代就是著名的左翼作家,且與魯迅、陳獨秀有密切往來。這種左翼身分,讓他在1928、1932、1934年,分別入獄50天、10多天、半年。第三次尤為驚險,他被送進南京著名的政治犯監獄「老虎橋」,這裡關過陳獨秀、周作人、丁默邨等左翼人士和「漢奸」。賴蔡元培、許壽裳等人力救,臺靜農始得無罪釋放。
也許就是三進宮的經驗,讓臺靜農打了白色恐怖的免疫針,摸索出一套避禍哲學。簡單來講,就是躲進故紙堆(學術研究),不碰當代事(創作評論)。他的小說藝術高超,香港名小說家劉以鬯認為臺靜農「有些短篇已超越魯迅達到的水準」。但他在台灣,長期封筆不再創作;就連應國立編譯館之邀而撰寫的《中國文學史》,終其一生也不敢出版,直到身後成為「遺稿」才付梓問世。他精於書法、篆刻、文人畫;研究楚辭,考證漢磚;《靜農論文集》還拿過兩次金鼎獎,但那些都是「安全的」。身為中國文學史的大家,他太了解文字獄,太清楚多少文人被當局猜忌而人頭落地。
臺靜農雖然明哲保身,但也不乏波浪。曾有右派文學團體在報上公開點名臺靜農、黎烈文是「左派同路人」,是時局的「觀望派」,如果對反共大業再不表態,就應該送綠島管訓。這些人知道臺靜農的底,臺為了自保,不落任何口實,甚至連他從大陸帶來的俄國文學作品《戰爭與和平》、《靜靜的頓河》等,都付之一炬。
從許壽裳、喬大壯到臺靜農,白色恐怖有不同的影響軌跡:被殺、自殺、隱遁,這恰好是中國史上,知識分子在亂世的三大處遇,因此又產生嵇康、屈原、陶淵明三大命運類型。不幸的是,在數千年帝王政治恩威並施的控制下,中國知識分子最缺乏抗爭性格,無法形成反抗傳統,這是中國文化的根本困境。台灣的民主政治,最後還是要從西方的自由主義來啟蒙,中國文化縱令博大,畢竟開不出民主人權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