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恒煒按:這是完整全文。現在紀念笨湖兄的書已上市,所以刋佈全文。
汪笨湖的獨步台灣 金恒煒
汪笨湖的獨步台灣 金恒煒
說起來慚愧,我認識汪笨湖,卻完全不認識王瑞振。當然,我一定看過王瑞振這個名字,也知道他是誰,然而卻沒有在大腦海馬與皮質上留下深刻印象;也就是說,汪笨湖名聲愈大,王振瑞也就被掩蓋了;像只知小說家七等生,不知劉武雄。同樣的,愈認識汪笨湖,愈關注汪笨湖,反而讓王振瑞成為陌生名字、陌生的人。
我一定接觸過、也知道「汪笨湖=王瑞振」此一事實。汪笨湖的處女作〈吹鼓吹,一吹到草堆〉是參加一九八四年度《中國時報》小說獎的徵文。當時我是副刊主編,初選過的作品,我大半會看,至少瀏覽一下,甚至沒入選的,我也會翻讀、過目,是怕有遺珠之憾。儘管主編對文學獎評審過程不能置一詞,事實上主編還是有一定說話──或說說服──的影響力;我年輕時進入《時報》當小編輯,就目覩過主編向文學獎評審強力推薦他心目中的作品,而且有效。不介入評審過程則是我的原則,但讓死裡的鹹魚翻身,卻是我的職責。汪笨湖的〈吹鼓吹〉就是在這樣的機緣下得以刊出。
笨湖一直不知道他的伯樂是誰。多年後,也是台南人的當年同事,後來成為中研院副院長的王汎森,當時他應是研究員,遇到笨湖,笨湖還問他,他應感謝誰?或許那是笨湖第一次知道我與他的關聯。關於汪笨湖這篇小說終於披露的曲折,文翊已在紀念笨湖的文字中細述,請參看,這裡打住。
我與笨湖是真的是從文字交始。
我確定知道或說看到笨湖的本名,是身為主編要核發稿費,稿費支出單上不但有作者筆名,還要有真名及地址。我看到汪笨湖的通訊處是監獄時,馬上連想到法國知名小偷作家尚․惹內(Jean Genet)──這位被沙特封為「聖者」的小說家。至少,他們都是監獄作家,兩人的小說都相同有敢於衝破社會禁忌的特色。笨湖因為受到這篇小說得以刊出的鼓勵,他為自己生涯開出另一扇門;就像追逐兔子的愛麗絲,掉進了深井之中,然後進入了奇幻人生漫遊。
我在報社當過編輯、記者,最後出任「人間」主編。在萬馬齊喑的兩蔣戒嚴時代,副刊絕不是「報屁股」,而「報頭」。這話怎講?在肅殺的年代,政治是禁區,媒體在政治新聞上幾乎像發通稿,不替官方美言就上上大吉了,最多走剃刀邊緣,不痛不癢,完全沒看頭。報紙競相以聳動的社會新聞吸引讀者,社會新聞當道,成為賺錢的賣點,原因在此。然而副刊卻是冬天夾縫裡小花,副刊可以藉文學、思想、文化來從事「陽奉陰違」的勾當,仰賴海外學者的特殊位階,言論尺度較寬、風險較小的情況下,「儒以文亂法」的可能性大增,間接褒貶、暗中譏諷,就成為可能。八三年我從美國調回台北,在我主編下,更刻意打破過去兩大報惡性競爭到剌探「匪報」內容的副刊格套,他們以爭奪小圈圈的所謂「名作家」集團為能事,我突破「黑名單」禁忌,力邀絕跡台灣的作家。一方面,我從重「人」走向重「事」,把編輯方針導向突出台灣社會最急切的病灶,並尋求學者、專家對症下藥,用連續十幾、二十篇文章以「專輯」方式推出。從國內的教育、環保、交通、新電影等問題到古蹟保存;在副刊火力全開下,至少擋住了桃園神社被拆除之噩運,成為台灣唯一留住保存最完整的神社。另方面,引介全球──尤其美國之外的日本、法國、法國、德國、歐洲──文化、學術、歷史諸事件、學派及人物。三方面加強社會批評,關注現實問題,「野火集」即因此應運而生;「人間」副刊遂成為公民社會的搖籃,勉強比喻,當年《中國時報》副刊有點像今天叩應節目的作用。我的副刊受國民黨,尤其惡勢力的軍方政戰系統所惡,也是必然。後來離開時報,發憤創辦《當代》,《當代》的特色其實早在我編的副刊中呈現。
這是題外話。重點是,我深切感受台灣文化、文學被壓扁而無力的慘狀。台灣人的母語橫遭扼殺、剝奪,在所謂「國語」/「國文」的霸權下,台灣語言與文化矮化成不入流的等級。語言是文字之母,而文字又是思想載體,台灣人、台灣文化淪為邊緣,台灣作家也就難以登堂入室;這就是為什麼我刻意去挖掘台灣味文章的原因。我任副刊主編時,特別關注台灣作家,盡力費心刊出他們的文章,笨湖即是一例。
笨湖後來出版了許多小說,也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本。一九八六年我創辦《當代》,與文學界的接觸較少,與笨湖沒什麼交集。等到笨湖在電視台開「台灣心聲」政論節目,發下宏願:「你們要知道台灣人民被壓迫了五、六十年,很多話不敢講,我們節目就是要讓這些人有個抒發的空間。」在北京話獨霸的時空下,本土政論節目之幟橫空殺出,蔚成「汪笨湖現象」。汪笨湖獨創戶外開講,現場幾千名觀眾,曹長青讚美汪掌控全場情緒的能力:「全台灣政論主持人沒人能達到這個程度。」汪笨湖旋風,連美國《盛頓郵報》、《時代週刊》、《太陽報》,日本《朝日新聞》、朝日電視台等都採訪、報導汪笨湖,稱他的節目「開台灣媒體本土化之風」。汪笨湖不能像惹內一樣,把文學才華充分發揮出來,而台灣也不是法國,撐不起像惹內這樣的作家,但笨湖卻能不拘一格,自闢谿徑。
我當年也是政論節目常客,常受「台灣心聲」之邀。笨湖基本上用台語,我是半聽不懂,不過政治議題,倒也難不倒。這裡我談一下,印象深刻的幾件汪笨湖叩應軼事。
很久以前有一回笨湖、我和李敖同台,哪一台?講題是什麼?不記得了。不過談到了陳水扁,我與汪當然一國,在節目空檔,李敖說:「汪笨湖真的喜歡陳水扁!」
二○○六年紅衫軍亂台,陳水扁總統腹背受敵,尤其民進黨內蘇貞昌、新潮流聯手李登輝,非要把陳水扁拉下台不可。為了打扁,新潮流甚至要犧牲同派系的高雄市長候選人陳菊,林濁水、李文忠雙辭立委職,算盤很簡單,一旦北高雙輸,扁非下台不可。高雄這一役遂成為關鍵。黨主席游錫堃和前新聞局長葉國興知道高雄之役攸關民進黨存亡,在台北成立高雄助選辦公室,也邀我參加。我只記得幾乎每天下午開會,盡全力拉抬陳菊,其中甘苦不足為外人道。不過透過我也動用了汪笨湖在高雄的廟口戶外兩次開講,雄風不減,路為之塞。投票前夕,台灣本土社團在愛河大造勢,陳總統、陳致中現身,成為焦點。最後高雄市長之爭,在不看好下險勝。這是一票不漏、涓滴計算的努力策劃下,造就今天南霸天陳菊局面的歷史往事。我與笨湖多次攜手合作中具突出意義的一次。
另一個記憶,是李登輝出錢在台灣藝術電視台開「笨湖開講」,那一年是二○○七年,也是紅衫軍亂台之後,李扁關係勢成水火。汪笨湖有一天在節目中開講,擊桌罵扁,那一掌就像驚堂木拍將下去,。江霞馬上打電話來說,笨湖結束了;江霞母親是台灣人沈默多數的代表,是笨湖迷,過去發生事情,都要問江霞原委,後來有了「台灣心聲」,改為「聽笨湖怎麼說!」笨湖當下那一掌,江霞媽媽在電視機前立刻割袍斷義,從此不再看笨湖
最後談一下笨湖「蕃薯台」的風波。笨湖「蕃薯台」每天節目只突顯一件事:營救被馬英九迫害的陳前總統。是不是因此使在中國做生意的老闆王文洋受不了?還是因為汪笨湖在蕃薯台開「笨湖菜市」使王文洋不爽?還是批判王雪紅?反正王文洋要逐走汪笨湖。蕃薯台是唯一救扁台,為了維持此陣地,我打電話給王文洋,當天就約好見面,我與文翊即刻趕到王文洋辦公室。我說服王文洋的說辭是,這一個在邊緣頻道的有線台,有而且只有汪笨湖能吸引足夠的人,成為有價值的台,而且有只有用扁號召,才能夠獨樹一幟。最後沒有說服王文洋。當然,笨湖一去,這個台也就無疾而終了。
此後笨湖專心做「笨湖菜市」,一度請好友幫忙,建立網路平台,只是壯志未酬,不然笨湖在商場也能成一霸。
笨湖能寫小說,能主持節目,能做生意,他不是只專一事的刺蝟型,而是多才多藝狐狸型怪才;而他做媒體,無論叩應節目還是本土劇,都能計算到市場,且願意遊走在不同陣營間;他屬於本土派則無可疑。這是他的本事,卻不是我能置喙的。我與他相交,只知汪笨湖,不知王振瑞。直到他生病住院,我才第一次見到他的夫人、女兒及女婿,當然他的三哥在蕃薯台時就熟識外。
「知人者智」,我雖不是智者,但我看重笨湖小說之才,我也看重笨湖主持節目,尤其戶外開講的功力,而且他也確實發光發熱。笨湖是我們的伙伴,台灣走到今天,他有一份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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