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金恆煒
有人稱美我的文章,又剛好知道先父是文學家,常說我「家學淵源」。「家學」,很難說。不過父親在台大任教時,教過韓非,上課可能日語、漢語雜糅,家中有日文、漢文的《韓非》原典與解讀;這些書想來是一九五○年逃離中國時帶著渡海而來,伴著我們一路成長,成為我青年時的讀物。除了學校教的《論》、《孟》之外,是我進入「子學」的入門書。父親並未真正課子過,自也無暇解讀韓非給我們聽,我們兄弟姊妹想學日文,父親卻要我們先去補習班打下基礎日文的底,才不致浪費他的時間,連日文都吝不肯教,何況其他。
父親文名在外,免不了常有親朋好友問父親寫作之方,他除了一句話或說一個字:「寫」之外,就沉默是金了。我對父親的寫作與編輯,一向都興趣盎然,他的文章,不管寫、譯,青少年的我都是第一個讀者,也名符其實的成為助手,幫他做第一手的校讀,我的意見他不見得全部接受,但也收斟酌的效益。他編《民眾日報》副刊,我就是在家不支薪的助理。子女中,我與他最親近,話說得也多,燕居時常有私房話,告訴我寫作要訣之一就是:不怕得罪人;怕得罪人,文章就寫不好。確實,心中一旦有任何顧忌,自不能暢所欲言,不能誠實的月旦褒貶,文章如何能縱橫捭闔?父親的這句話,一直縈繞心中,後來成為我編輯、約稿與寫作之圭臬。父親一生仗義執言,幫助弱小,事例很多,不及細數;「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不是虛言。
現在讀者諸 君手上的拙作,至少是個人「寫」與「心無掛礙」的成品;得罪人──甚至得罪朋友──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否則只有「閉口不言」;那就不是我了。
我,或說我們這一輩,在思想上多多少少受歐美六○年代打破建制的狂飆運動,以及七○年代,尤其法國知識分子挑戰權勢、衝破羅網的影響,因此後來很容易接受瑪克斯.韋伯(Max Weber)有關信念與責任以及志業召喚的理念,要求自己憑藉信念、熱情與責任感從事異議分子的職責;另一方面,又信守孟德斯鳩(Montesquieu)及托克維爾(Tocqueville)的啟蒙,甘為權力制衡的民主政體捍衛者,並且不主張道德判斷從中扮演角色。於是激情與理性判斷之間,取得了平衡。這是我思想的基本觀念;是短是長、知我罪我,我都一體承受。
無論寫得好或寫不好,這本書自有異彩與特色。陳師孟 教授撥冗為我寫的序,已經做出最適當、最明確的闡釋。承他厚愛,語多溢美;做為作者的我,不必多說了。
倒是要特別讀一下獻詞。過去寫書、出書,從來沒有題過獻詞,這本書到底不同,我緬想白色恐怖時代,幸虧有雷震、殷海光、傅正、張忠棟、廖中山…等先賢,他們都是一九四九年隨蔣介石倉皇辭廟、潰敗台灣的「外省人」,但他們痛定思痛的要立足台灣,以民主、法治、人權做為立國的阿基米德支點,當然批了蔣家/黨國的逆鱗;有了他們血汗的灌溉,台灣才有一點點民主火苗。更重要的是,他們都系出統治階層的中國國民黨,卻視富貴如浮雲,為了美國羅斯福總統揭示的「四大自由」,敢以身體當武器,雖九死其猶未悔。如果「外省中國人」對台灣真的有所貢獻,那就是這些少數無畏且樂觀的勇者,點燃自由的熒熒火苗,終而蔚成燎原之勢。即使職業/特務學生出身如馬英九,妄想與中國共產黨聯手吃掉台灣,結果深陷九趴而不止,支持台獨的台灣人高達七成以上,可見台灣終究不是中國,「中國化」化不了台灣。
這本書獻給陳師孟 教授,即出於同樣的原因。陳 教授系出「貴冑」,憑他祖父陳布雷 先生與蔣介石的生死之交,他原可安安逸逸的做他的權貴公子,尤其他有經濟學長才,又有卓越行政能力,洋溢熱情責任感,如果願意辱身降志的進入國民黨隊伍為黨國加磚添瓦,絕不只一官半職。但他寧願走到外省權貴統治階級的對立面,寧願做異議分子,被打壓、被鎮暴,也不改其志。更可貴的是,他堅持理念,數十年如一日,一步也不退讓,一步也不鬆懈。陳 教授煥發不同流合污的高貴本質,是為標竿人物。
其次,收在本書的大部分文章,都是《當代》二○○八年六月「復出號」之後刊登的;特別感謝陳 教授俯允出任「復出號」《當代》的社長。所以我文章的好壞,他脫不了關係;讀我文章而笑而罵,他多少有道義上的責任。
此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這些文章不但受到陳 教授鼓勵,他還開出落落長的「黑名單」,(見陳序)要我一篇一篇的發表,彼時我確有雄心,對那些奸諛之徒寫「外省權貴」的「賢不肖列傳」。只是天不從人願,一○年八月罹患重症,寫作工程只好打住,送到讀者手中的,只能說是未完成的作品;說到源頭,陳 教授是催生者之一。
最後要特別感謝我的牽手文翊對我的支持與照顧。她是我的戰友,是我最大支持力量的來源,更擔負我文章頭號「魔鬼辯護者」的角色。沒有她,我所作所為,勢必大打折扣:我若有點滴成績,大部分歸功於她。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注意:只有此網誌的成員可以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