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恆煒序
野火燒到世紀末
.金恆煒
「我堅信在我有生之年可以回到祖國。」1974即流亡美國的俄國異議作家索忍尼辛,接受法國電視二台談書的「猛浪譚」訪問時,在節目尾聲說了這麼一句警語。主持人畢弗事後回憶,他說自己當時的反應是:「欽佩,但一個字也不信。」
確實,沒有人相信共產集團旦夕之間會土崩瓦解,沒有人相信冷戰結構有朝一日會結束,更沒有人能想像那堵橫亙在柏林二十年之久的圍牆會傾頹;當然,分隔了四十五年的東西德復歸於一,更如天方夜譚。索忍尼辛的「堅信」,難怪畢佛不信,連法國的蘇聯學專家貝森松(Alain Besonson)1978年接受《快訊周刊》的訪問中說,自己在知性上承認蘇共的存在永無翻轉的可能,但在道德感上,寧信索忍尼辛的「希望」。 歷來的革命的發生,要嘛是無可避免,要嘛就突如其來。蘇聯解體,俄共下台,進而造成幾乎全部共產陣營的「反正」,震驚全球卻充分顯現世紀末「價值轉換」的意味。 我們固然目睹了這一個劃時代的世界大事,但台灣也處在世紀末之中,面臨了世紀交替的關鍵時刻,也可以說在政治上經歷了一場「不流血革命」的政權轉移。1988年1月蔣經國去世,統治台灣達四十多年的蔣氏政權正式告終。接下來國民黨內部引發了達五年之久的權力接班鬥爭。 台灣巨大而顯著的結構性轉變,固然可以從1988年蔣氏逝世開始到1993年2月底軍事強人郝柏村被逼迫交出行政院長職務結束。但是,蔣氏政權的鬆動以及國民黨一黨專政的式微,早就有或顯或隱的跡象。 當然,1986年民進黨悍然不顧戒嚴法宣佈正式成立,是一個明顯的指標,一年後的87年 7 月廢除戒嚴,11月開放大陸探親,到是年年底報禁解除。這一連串的解凍,確實標誌一個與過去完全不同的時代即將來臨。儘管如此,過去四十多年高壓桎梏的入肉痕跡宛在,思想與言論仍然不能馬上解除,每個人心中的「小警總」還在探頭探腦的看風向;大鳴大放到毫無顧忌,要在蔣氏之後才真正風行。 然而,我們再往前回顧,解嚴的那一聲春雷其實應(去聲)在龍應台《野火集》。《野火集》1985年 3 月開始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上以專欄的方式出現,馬上捉住了那個時代「變法」的潛伏的精神。說是「野火」,但更像爆發的「火山」,將蓄積的壓力隨著烈焰岩漿,迸發而出。因為積累之厚、內力之大,挾著龍應台敏銳的觀察、感受,以及那一枝帶著濃厚文學意味的感性之筆,一下子打入了「奚我后」的人心。讀者隨著《野火集》的嘻笑怒罵而悲喜交集。龍應台深深的扣住時代的脈絡,也深深的撥動讀者的心弦。做為編者的我,是感受最深的了。 83年我應報社之邀,從美國回到台北接編「人間副刊」的時候,一直在思考與尋找台灣 70 年代的聲音。我試過了很多作者,也與很多人談論,並且試著刊登各色各樣的文章,都達不到預期的效果,可以說「眾裏尋他千百度」,直到龍應台「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出現,我知道:這就是了! 龍應台的《野火集》造成了風潮,一把火延燒到解嚴,而其勢甚至不可停遏。1986年6月,龍應台等不到蔣經國的死亡,等不到台灣群起打破黨國體制,就舉家遷到瑞士。告別了給她最大掌聲的讀者,也告別了她的故土。 對龍應台而言,她錯失了台灣四、五十年來最大的變局,也錯失了做為一個批評者最能發揮影響力的時機。然而,她投身進入景深更大的世界變局之中。離台之後成為《中國時報》駐外記者的一員,從而進入到新聞的第一線,使她的評論增添了記者報導的色彩。她目睹了歐洲的變化,親歷東西德的合併,更深入蘇俄,探訪中國大陸……。 儘管陣地轉移,她標的對準的,仍然是台灣,仍然是台灣讀者。她敏銳的感覺台灣政治、社會與文化的邅遞,進而將世界變局做為台灣進入 21 世紀的一個攻錯。於是,莫斯科、柏林、法蘭克福、北京、馬來西亞、台灣全部置於同一座標之內,龍應台要大家思考的是,冷戰結構的瓦解,全世界轉入一個新的階段,這個新階段的面貌、形態將是如何? 「世紀末向你走來」的另一個向度,當然是 21 世紀迎面而至。龍應台提出的問題不但是質疑世紀末,也詰問了 21 世紀。 讓我們共同來思考。 |
2018年1月1日 星期一
龍應台《看世紀末向你走來》金恆煒序 1994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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