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5日 星期四

「我們台灣」加油!

自由廣場》(金恒煒專欄)「我們台灣」加油!

2018-11-15 06:00

在電視辯論會上,柯文哲真神,一句話把自己內內外外秀給選民看光光。反駁對手時,柯文哲振振有詞的嗆聲說:「剛才在這個台上,兩大黨的候選人都公布了他們的競選經費,比我還少,你相信嗎?四年前連勝文在監察院報的競選經費比我還少,你們台灣人相信嗎?」
一席話,有的教人發噱,有的教人質疑,更重要的,有的教人看不起。
「發噱」什麼?柯文哲是大說謊家:諾貝爾和平獎提名人葛特曼指控他是「liar」;著名電視節目主持人彭文正稱他為「柯萊爾」。無論國內國外都一致公斷柯文哲「說謊」。重點在,說謊慣犯公然叫陣兩次「相信」,不折不扣宛如Epimenides所說的「撒謊者悖論」(Liar Paradox)。神也不神!
「質疑」什麼?憑什麼認定其他候選人的競選經費少就是隱匿?就認為謊報?他的政治栽贓法是刻意把姚文智(按,丁守中和連勝文同黨,不論)與連勝文等同起來;這樣惡意的連結,還敢說自己不是政客!除了人格謀殺的伎倆外,也充分顯示柯文哲的競選經費用很大;四年前白賊,今年又白賊,說什麼藉公開、透明「改變政治」,全是一派謊言。
「看不起」什麼?即「你們台灣人」這句話!柯文哲明顯把「台灣人」當成「他者」(the Other),一副視台灣人為被殖民者的姿態。在後殖民理論中,西方人被稱為主體性的「自我」(Self),被殖民者則成為「他者」。這個理論是可以驗證的,馬英九對原住民說:「我把你們當人看!」柯文哲之於台灣人,一如馬英九之於原住民。不能掩蓋的是柯文哲心中的「自我」就是「中國中心」的意識形態。講清楚點,柯文哲進入「我們中國人」中,所以才有「你們台灣人」的指謂。
這樣的論斷,會不會被柯文哲抨擊成「抹紅」?柯文哲強調「兩岸一家親」,即把自己歸入中國主體性的「自我」之中。柯文哲在中國無親無故,與中國親什麼親?「兩岸一家親」是習近平對台的政策,明文寫入「政協」的「政治決議」裡,目的在實現「中國夢」,從而把台灣納入「我們中國」中。柯文哲就是自居「我們中國」,台灣當然淪為「他者」的「你們台灣」。
這不是孤例。柯文哲接受葛特曼的訪問,特別描述他到中國和當地醫生博暖;他們同到卡拉OK酒吧、喝干邑白蘭地、再喝茅台,中國醫生恭維中調侃「他的口音」(注意,「他的口音」 即「他者」)。下面重點來了,那些中國醫生召喚他說:「你是自己人,你是我們的兄弟;我們會給你自己人的價格」云云。看到沒,柯文哲如何從台灣「他者」成為中國「自我」的一份子。中國如此賣力替柯文哲助選,原來柯文哲不啻「我們中國」的 「自我」。
在電視辯論會中公然說「你們台灣人」的當下,柯文哲儼然即「我們中國人」的成員。一點不錯,民進黨候選人姚文智說這次首都之戰是「台灣對中國」。「我們台灣」要選「他們中國」的柯文哲嗎?
「我們台灣」加油!首都加油!姚文智凍蒜!
(作者金恒煒為政治評論者;http://wenichin.blogspot.tw/

China Heritage Annual

In many respects, the fate of Hu Shi, whose doggerel poem about outspokenness inspired the title of Xu Zhangrun’s essay, was also tragic. The great language reformer, scholar, president of Peking University, Republic of China’s ambassador to the United States, adviser (諍友, ‘political friend who dared to disagree’) of Chiang Kai-shek and celebrated academician, Hu, following his retreat to Taiwan with the defeated Nationalist government, finally found himself unable to resist the blandishments of power. In his later years, his once spirited defence of independent political values and free speech faltered, and then failed. This final benighted chapter in the history of China’s most famous twentieth-century liberal is discussed in depth by Chin Heng-wei 金恆煒, a noted political commentator, essayist and editor in Confronting Autocracy — the contrasting attitudes of Hu Shi and Yin Haiguang 面對獨裁——胡適與殷海光的兩種態度, Taipei: Yunchen Wenhua 允晨文化, 2017.

時代鴻儒:一個余迷的微觀察(思想坦克)

時代鴻儒:一個余迷的微觀察

Thursday, November 15, 2018

已經停刊的《當代》雜誌(1986─2007),是我進入知識領域的重要管道,余英時院士是該刊的編輯顧問,在九零年代曾經寫過不少文章,他論點高瞻遠矚時常提點不少後進,對於知識渴求,有更開闊的視野。當我還是小學生,中國大陸發生六四天安門事件(1989),屠殺學運份子,在美國的余院士就為文聲援受難學生,不畏強權,他反共立場堅定,至今仍讓人印象深刻。然而,余院士對臺灣歷史學界的影響不用多言,他上承錢穆(1895─1990)、楊聯陞(1914─1990)等漢學家,下啟黃進興、康樂(1950─2007)、陳弱水、林富士等知名學者,開創臺灣戰後歷史學研究的新局,建立學術譜系,以及探索新史學領域,戮力甚深。

余院士對臺灣歷史學界的影響不用多言,他上承錢穆(1895─1990)、楊聯陞(1914─1990)等漢學家,下啟黃進興、康樂(1950─2007)、陳弱水、林富士等知名學者,開創臺灣戰後歷史學研究的新局。圖片來源:唐獎臉書

我曾連續兩年在輔仁大學修習林富士教授(現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特聘研究員)所開設的學術課程。課堂中林教授常分享他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Princeton University)與余院士的學習經驗,這些往事後來收錄在《巫者的世界》〈序:吾將上下而求索〉(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6),看得出余院士在培養學生的學術能力,有其獨到功夫,特別是對經典的瞭解必須要清楚,尤其在古文翻譯成英文的過程中,對每個字詞須再三斟酌,絲毫不能馬虎,史料完備之後,再進行詮釋,以確保立論無誤。

也因此,林富士教授的課程是出了名的嚴格,同學經過知識洗禮後,彷彿脫胎換骨一樣,受益良多。余院士的著作,時常是我們的上課教材,某種程度上是學術的再次傳承,於是我對於這位將屆九十高齡的大學者,著述不倦,深感佩服。我相信每位讀者在讀余院士著作的當下,都像歷久彌新,醍醐灌頂。

林富士教授的課程是出了名的嚴格,同學經過知識洗禮後,彷彿脫胎換骨一樣,受益良多。余院士的著作,時常是我們的上課教材,某種程度上是學術的再次傳承。圖片來源:中研院研之有物網站,張語辰攝(CC BY-NC-SA 4.0)

在早期的臺灣社會,網路尚未興起之前,報刊媒體是人們獲得新知,討論知識的主要場域,能夠登上媒體版面,常是名門大家。余院士文章思路清晰、結構縝密,許多重要演講後來是透過整理刊載,影響力不輸學術論著,經常成為學術界文化界的關注焦點。如一九八四年的元旦《中國時報》刊出〈從價值系統看中國文化的現代意義—中國文化與現代生活總論〉,受到廣大迴響,單行本在同年三月由時報文化公司出版,後來持續再版再刷,足見閱讀者眾。

書中討論中國文化與現代生活是對立的嗎?又或者,超越世界與現實世界在中國人的文化中是互相交涉的,乃至談論到,一部西方近代史主要是由聖入凡的俗化的過程。如此龐大問題在余院士的字字珠璣中,有了清晰說明。更進一步的說,余院士認為中國人的自我觀念大體上是適合現代生活的,但也有需要調整的地方。

例如:傳統的修養論過於重視人性中「高層」的一面,忽略了「低層」與「深層」的一面,而且往往把外在社會規範和內在的價值之源混而不分。(頁115)如此見解在現今社會,儘管過了三十多年,當初所提出的深層心理學可用於幫助中國傳統修養論的不足,對照現代人亟欲追求心靈上的滿全,具先見之明。余院士深厚的史學素養,如同《史記》作者太史公司馬遷(BC145─BC86)「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為時代提出針砭,找尋現代人的新途徑。

今年(2018)欣見余院士最新回憶錄,在臺灣率先出版,作為一個歷史學者,回顧過去所走的路,極其重要;知識分子不僅要為時代發聲,更要將自身經驗傳遞給下一代,學術生命永續。就此而言,我認為余院士做了非常好的典範,顯示出一個真正的知識份子是不斷超越自我,突破窠臼,革新理論,終生致力於學術志業,堪比韋伯(Max Weber,1864─1920)「學術作為一種志業」(Science as a Vocation),值得後進效法,活出知識分子的風骨。



作者為輔仁大學宗教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

2018年11月2日 星期五

字裏相逢 作者:董橋/統籌 出版日期:2015/07/01



愛晚草堂在臺中市郊,下了計程車還要走一大段山鄉小徑才找到。草堂主人孟先生六十多,高高瘦瘦,兩堂眉毛很濃,很白,一派仙風。長沙人,嶽麓山山腳下長大,讀完書抗戰第四年入伍?鼎革之後跟部隊到了臺灣做軍中文職,退了役和夫人住臺中。小宅子叫愛晚草堂,念紀故鄉愛晚亭,客廳襄周棄子先生寫了匾,筆力蒼勁,帥得很。還有一幅小中堂寫杜牧那首「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不記得是誰的字,晉唐寫經體,也古秀。是八十年代初,蕊秋買了孟先生家傳陸潤庠小行楷冊頁,囑我去臺北開完會到臺中替她付錢提貨郵寄巴黎。蕊秋老家和孟先生家是世交,孟家幾幅明清宇畫陸續歸了她,那件陸潤庠蕊秋說她父親喜歡了好多年,孟先生不捨得放,老了終於應允。抄的是《古詩十九首》’晚清舊裱,配楠木匣’老而精緻,宇宇清華朗潤。陸潤庠字鳳石,蘇州人,一八七四同治十三年狀元,官至都察院左都御史,東閣大學士。書法出名,近歐陽詢,近虞世南,書法界嫌他館閣體重,說是干祿之書,一九一五年七十五歲歿。孟先生微微一笑說終究是狀元,貴氣,求祿位,求仕進,不奇怪。老先生說話簡練,不含糊。他說他喜歡小楷,一輩子集藏不少古人今人的小字,手卷冊頁條幅斗方扇面專收小字,光是寫蔡琰〈悲憤詩〉的都三件,《古詩十九首》也四種,年久轉手了。我大膽問孟先生寫不寫宇。孟先生不答,轉身進去拿了一疊詩箋給我看。一篇篇蠅頭小楷,有些工楷注明是臨文徵明,有些行楷跟陸潤庠很像,還有幾篇倒是一筆劉墉手札了,董其昌顏真卿蘇東坡的影子都在o孟先生寫的那些詩箋我印象深,幾十年過去還記得,歸休練宇最愛寫這樣的詩箋小品,那是孟先生的啟迪。孟先生那天還給我看王夢樓和信札,說他也喜愛夢樓的字,行楷簡直筆端造化。「筆端造化」,說得真好。三十幾年了,我在臺北居意古美術店居然巧遇一件竹刻臂擱,刻的是王夢樓寫的三行宇「右軍每作一書,輒變一體,略無重複。此非有意為之,乃筆端造化!」我想起孟先生,想起他寫的詩箋,當下買下來珍存。孟先生說王夢樓書法最見個性,作品意氣變化多,學他不易,形似神不似,不像劉墉,落筆面面圓渾,家中女流都可代筆:「當然,當然,」孟先生似乎自覺失言,補了一句說,「江令詩才猶剩錦,衛娘書格是簪花,娟秀工整的簪花格其實也難。」他說蕊秋小時候在臺北拜過老師學書法,簪花格像模像樣,去了法國全拋掉,可惜了。




我和蕊秋早年在臺北相識,後來她住巴黎,我住倫敦,時時交往,轉眼五十多年。歲數都大了,都少出門,都多讀書,偶爾寫寫信,通電話,很念舊。老派人都那樣,來往散淡,友情深濃,昔日言笑藏在心中是一罎陳酒,思念深了搖一杓嚐一嚐,更久更老更香醇,蕊秋說的。好久沒去巴黎看她。年前她回臺北路過香港,我們敘舊敘了兩三天。娟秀一張臉輕輕蒙上歲月的薄紗,稍稍消褪的明艷是一潭月夜波光,隱約透露一絲婉約的不甘。她說西洋書籍看得少了,心思擺進中文舊書裹,蘇軾、陸游、歐陽修、李義山是故人,吳梅村偏愛極了,顧太清朱淑真是閏友,漫長的冬夜《清碑類鈔》十三冊成了爐邊夜話,相伴到天光:「可惜父親母親不在了,要在,看我這樣古典他們多高興!」蕊秋說身上流的是《漱玉詞》的血,老了真的吃不消博瓦爾那樣的剛烈。那段日子我在讀陳簡齋,兩宋之交的大詩人,(宦海載浮載沉,政局摧心傷肝,疲累多病,四十九歲早逝了。蕊秋在我書房裏翻《陳與義集》,一翻翻出〈對酒〉一首七律,愛上了:

新詩滿眼不能裁,鳥度雲移落酒杯。
官裏簿書無日了,樓頭風雨見秋來。
是非袞袞書生老,歲月忽忽燕子回。
笑撫江南竹根枕,一樽呼起鼻中雷。

那天她要我帶她逛書店找陳簡齋詩集,逛了幾家都沒有,有一家找出套卻是簡體宇版。蕊秋討厭簡體字,說古典文學一經簡體,古人五官扭曲,衣冠不整,近乎猥褻。我家那兩冊只好先給她帶走。蕊秋和我都在臺灣讀書,反動派,心思守舊免不了,排斥左傾免不了,只剩說出來和懶得說的抉擇而已。蕊秋的父親晚年定居巴黎,天天讀遍法文英文報紙,政經時事通天曉,臺灣媒體請他發言請他撰文他一概婉拒。一天午後,我陪老先生在他家後園喝茶聊天。秋涼了,紅葉落了一地,老先生撿起一片喃喃自語:「是舊中國的遺老了,不忍多說.....」。我心中一陣痛,想起他一九四九年之前和之後的際遇,靜靜陪他陪到日頭斜了攙扶他回屋吃藥。那天晚上他留我便飯,紅酒斟完最後一杯,老先生忽然問我知不知道周棄子的齋名叫什麼?我答「未埋庵!」他點頭微笑說,憤世之意縱然明確,玩世之心昭然若揭。還說棄公舊詩獨步臺灣吟壇,他的《憶雷儆寰》一首都說是李義山復活:「銅像當年姑漫語,鐵窗今日是凋年。只記得這兩句了!」外頭起風,蕊秋開車送我回旅館,老先生站在門前臺階上頻頻揮手,翌年晚春悄然作古。


我在臺灣讀書那些年周棄子先生的詩文《陽流》雜誌上偶然讀得到,報紙副刊也有一些,短文多,文白夾雜,簡練美順,老棘得很。他是湖北大治人,原名周學藩,三十年代做過江蘇省遂寧縣政府秘書,縣長是李伯華,到了臺灣任職草山五年多,在張群手下當秘書,當總統府參議。肺氣腫困擾一生,晚年健康漸壞,友朋談笑間愛說「大去將到」,「千古即來」。他的文集《未埋庵短書》一九六三我讀大四那年文星出版,是「文星叢刊」最早期的一本冊子,裏頭收了評蘇雪林《綠天》的文章,蘇老師有一天看到我手上拿著這本書說「你也看周棄子,好文章,大詩人!」棄公讀舊詩要求高,臺灣小說家郭嗣汾先生悼念周棄子的文章說,他讀了棄公〈立秋夜坐惘惘成詩〉很感動,依了原韻寫了一首七律寄去請棄公指教,等了好久不見回信,見了面也不提,惴惴心情懸了好長一段日子。有一天,郭先生跟周先生談起徐訏,徐先生是棄公非常要好的朋友。棄公說,有一吹,徐訏寫了一首舊詩送給他,他回信勸徐訏三思,說你是名滿海內外的小說名家,費精神寫舊詩不但影響小說創作,何況詩也不一定能超過小說的成就,反而給人壞印象,得不償失!棄公說徐訏接了信非常感動:「不再寫詩,亦藏拙之道也!」郭嗣汾說棄公告訴他這個故事也是在勸他不要寫詩,不久還寫了一首詞送給郭先生?最後三句是「愁甚本無天可間,死前唯有愛難空,感君辛苦事雕蟲」。「這也算是對我的安慰吧。」郭先生早年寫過一副對聯掛在書房裏,說那時候他是軍人,對聯寫的是「薪膽十年事,江山萬里心」。過了許多年,棄子先生說,上聯早不合身份,不合時宜,索性改為「文章千古事,江山萬里心」,算是我送你的好了,前五個字平仄不對不要緊,最好請臺靜農、王壯為二位書家寫大一點:「我寫大字不夠氣派。」我生晚了,在臺灣那些年無緣親炙棄公,許多年後共同朋友多了,求得棄公一幅小條幅,靠的是徐訏先生居間玉成。司馬桑敦、聶華苓、何凡、林海音、吳魯芹、王敬羲這些朋友早年跟棄公定期小聚,輪流作東,吳魯芹先生跟我說過當年一些情景。吳先生還和我談了棄公的書法,我們都覺得很挺秀,像是瘦金體打了底變出自家風貌,小條幅裹一片杏子那麼大的行楷最好看。棄公賜我的那幅是一九七五年乙卯書舊作〈延平紀事〉:

 霓虹燈暈臉爭紅,相對分明夢寐中。
滴淚咖啡成苦水,吞聲爵士挾酸風。
難齊端有華年感,不悔將毋宿命同。
終是一生惆悵事,等閑期約太匆匆。





蕊秋說她父親書房裏沒留下周棄子的《未埋庵短書》,囑我寄一本給她。我寄的那本是民國六十七年臺灣領導出版社出的改版重刊本,封面鈐滿「未埋庵」朱文印章,棄公賜我那幅字押角印也是這一枚。記得是八十年代尾了,臺灣文壇為紀念棄公出版一冊《周棄子先生集》,收了棄公不少詩文信札,封面是江兆申先生題的,卷首影印棄公幾頁小工楷,還有溥心畬給棄公的書信和詩稿。那本書江先生寄了一冊給我,不久沈茵又寄來一冊,我於是拿沈茵那冊寄給了蕊秋。沈茵提醒我書裏周棄子寫給內侄王念曾的信寫得最有趣,訓斥念曾不用功,命他「每日只要寫大字五十或一百個,小字一百到二百個,費時間亦有限,俟你受訓後必須設法買帖實行,我希望二三年後我作的對聯壽詩等,可以由你代寫。這一定可以辦到的。」老輩人好像都那樣督促晚輩。我求學臺灣時期先父信中也這樣命我每天寫字,大字一百個,小字兩百個,照小時候老家的日課那麼做。校園生活天天忙,忙打球,忙泡妞,忙看電影忙跳舞,宿舍裏書桌上的毛筆墨硯都乾了癟了,哪裏有空?去年晚春歸休我終於閑散,筆墨伺候,習字練字,天天寫筆記寫詩箋。起初寫的那些後來看了不滿意,橫了心一百個字兩百個字那麼練,慢慢腕力恢復,指尖聽話,一枚一枚寫出來遠觀起碼月明星稀,有點景色,近看溝溝坎坎還不少,還要用功。蕊秋看了彩照說夠漂亮了,別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沈茵嚴格,要我先寄一枚給她,她看了說,很不錯,還可以再好,天天寫三遍吧。老穆最懂事,老狐狸,他說練到字字珠磯真成書法家你的寫字生涯也就走到了頭了:「你要寫的是文人的字,不是書法家的字。誰稀罕你當書法家。沈從文先生章章出名,他偏偏寫成很長很長的條幅,要的正是跟慣見的書法家作品不一樣啊!」五十多年老朋友,醍醐灌頂。三月裏臺北松蔭畫廊給我開展覽用了《董橋墨趣》做題目,老穆說「養宇」比「墨趣」好多了,我寫的那篇〈養字〉他讀了喜歡,說題目也好。篇名書名可沉可浮,可凶可吉。
老民國有一位詩家叫李拔可,周棄子先生很推崇。周先生說,一位年輕詩人寫了一本詩集送請李拔可指正,集名是《待焚集》,李先生看過之後提筆在詩集上批了一句「不焚何待!」嚇死人。李拔可寫過兩句名詩「無限賞心當日暮,最難攜手是春寒」,老輩讀書人都記得。郭嗣汾先生說棄公也讚賞,還翻出鄭海藏的〈重經黃埔灘〉一詩最後兩句「修書粗說江湖意,已覺春陰到指寒」,說是跟李拔可那句詩有異曲同工之妙。蕊秋說兩相比對她還是偏愛「最難攜手是春寒」。我也這麼想。蕊秋讀了《周棄子先生集》說周先生給張佛千信上有一段最好玩「街頭邂逅,公赴衡陽街讌席,我喫懷寧街牛肉麵,即此飲啄高下之異,亦足辨小布爾喬亞與普羅階級成份之別矣」!蕊秋常說老一輩讀書人許多軼事和隽語應該編出一部《世說新語》,這些前輩的機智不輸明清筆記裏那些人物。還有他們那些名詩句,各自出詩集埋沒了,精選一冊各家精品才會傳世。老穆做過這樣的努力,讀到好詩好詞都抄存,都是老民國詩家詞家的作品,幾個紙盒滿滿的,騰不出時間整理出版。



溥心畬先生說做人第一,讀書第二,書畫祇是游藝,不可捨本而求末。江兆申拜溥先生做老師學畫畫,溥先生要他寫詩,寫宇,說「我沒有從師學過畫。把字寫好,詩做好,作畫並不難」。這裏頭蘊涵兩層心願寫字練習運筆的技巧,做詩供養胸中的韻致,有了技巧有了韻致畫畫不會俗到哪裏去。技巧不難苦練,韻致倒要靠三分脾性七分涵養了。脾性要天生骨子裏不帶俗氣,涵養求的是多讀書,學風雅,溺愛天底下所有的美,美的山川,美的音色,美的缺陷,美的殘簡,美的斷垣,美的心意,美的叮嚀,美的回眸。我的老師亦梅先生說窮鄉僻壞裏遇得到不敷脂粉清麗脫俗的村婦,可見絕色處處在,審美不是布爾喬亞的專利。很對。御題詩從來不入雅品,錦衣玉食終究無補於製造美的經驗。歷朝歷代潦倒苦吟一輩子吟不出一句好詩的人多得很。溥心畬先生不苛刻,江兆申說溥老師指望的只是碌碌生涯中你依然追求規律範疇裹的美感。
我不諳寫詩填詞,只喜歡讀詩讀詞,相信那些詩那些詞可以供養我胸中的清氣,我寫的字從此不致俗氣。蕊秋說箋紙找雅緻的也是學間,花草粗疏色彩濃烈都不可用。她集藏中國詩箋許多年,巴黎她的畫廊舉辦過詩箋展覽,報章雜誌撰文推介,原本還要轉去倫敦示範,不巧她患病取消。七十年代我在倫敦舊書店結識一位老教授,教數學,一生專收歷代西洋信紙,最愛盒裝,散葉也要,大信紙小便箋都愛,印了名人名號齋名地址的最難找,說寫了信的他不要,空白的才珍稀。我看過他皮包裹一些樣品,印花草印宅院印山色印水影,漂亮極了。教授要是懂些中國文化也許也要收集中國詩箋。鋀版印刷技術西洋不夠精,木刻套版多色疊印自有中土一套纖秀風味,人家領略不出。芬蘭女士妮娜愛做信箋,用芬蘭最考究的佳紙裁成信箋便箋,每張貼上曬乾了的四季花草,有的貼在左上角,有的貼在右下角,很纖秀,很清雅。妮娜說這種手工貼花草的信箋是傳統案頭書札之寶,不能用打字機寫信,打字機捲筒會捲壞真花真草,只能手寫,書法要好才相配。圓珠筆當然不適用,要墨水筆才像樣,手寫寫得漂亮是綠葉牡丹。老一輩西洋作家文稿都手寫,書法都練過,寫信也寫得秀麗,我早年收藏一些作家于札,坊間真多,名家不少,一轉眼都拿去拍賣會競拍,貴極了,只好不再買。寫《名利場》的薩克雷我有一封,小字真好看。狄更斯的字也剛秀,簽名最有名,底下劃的那幾道線很搶眼,遠遠認得出是狄老頭子墨寶。再近代些的作家書法其實也值得收藏,寫《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勞倫斯我有個收藏家朋友收了不少,簽名很漂亮,信札裹小字功底不弱,富泰不足,一生肺病病懨懨的,可憐。毛姆清貴多了,簽名也端莊,有尊嚴,許多年前坊間他的簽名本很多,我買了好幾本小說隨筆。維琴妮亞。吳爾芙簽名本我只有一本《奧蘭杜》,東京英文舊書店裏找到的,筆勢秀麗清楚,閨秀體。英國舊書商威爾遜告訴我說,名作家簽名幾乎都很正楷,不會簽得認不出字,英國美國都一樣,法國作家潦草些。威爾遜說五十年代他在美國見過艾德門,威爾遜,當代美國文評大家,有點傲氣,請他在他寫的《三重思想家》一書簽名,老傢伙說我們認識了這位名家傲慢出名,常常挨罵,我見過他印的一張卡片註明他不願意做的二十一件事,隨時寄出去回絕人家的請求:不讀原稿不給意見;不寫命題文章命題書籍;不寫序文前言;不擬宣傳文句;不代做任何編校工作;不當文字評審;不做訪談;不授課;不講學;不演講;不做廣播不上電視﹔不出席作家大會﹔不回答問卷﹔不出席研討會不提供論文﹔不出售原稿,不贈書給圖書館﹔不為不認識的人簽書﹔不可借用名字印入信箋抬頭,不提供個人資料,不提供本人照片,不提供文藝或其他課題意見。卡片上端先印一行字「艾德門威爾遜恕難應命之事項」,底下逐項列明,每項前頭加個黑點,方便秘書劃鉤。這張卡片我在舊金山一家專賣信札畫片的老店裏買到一張,年久不見了,幸好在一冊文學年鑑日誌上又看到了寫了筆記。才簽,不認識的我不簽。

2018年11月1日 星期四

沒錢,鹹濕打選戰!?


自由廣場》(金恒煒專欄)沒錢,鹹濕打選戰!?

2018-11-01 06:00

從來沒有看過像中國國民黨高雄市長候選人韓國瑜這樣不堪的候選人,他不僅把肉麻當有趣,而是把下流當文宣。「性」是他的賣點,動不動就把床笫之事宣之於口,好像除了男女這檔事之外,大腦中沒有其他的東西。
隨便舉例吧。他用「宮刑」形容高雄的經濟,又說:「說我太監,難道我要『脫褲』給你看?」最不可思議的是,竟然把建造摩天輪也污名化,表示:「把摩天輪和汽車旅館結合,歡迎亞洲各地年輕人來,『上去一小時做愛做的事』」。
韓國瑜下面這句話,絕對是台灣民主墮落的典型表現。在「姊妹挺韓國瑜」的造勢場合,韓國瑜公然「出口成髒」,引他的「黃腔」會污了自己的筆,不過不引彰顯不出他卑污的心智:「未來我當高雄市長,誰來高雄投資、創造十個工作機會,我親自握握妳的手;若有一百個工作機會,我就抱你一下;若有一千個工作機會,我就親妳的臉一下;若來投資給高雄一萬個機會,我就以身相許,晚上跟妳睡覺。」怪的是,這些「姊姊妹妹」應當「站起來」(張艾嘉女性電影名)的,聽到性騷擾的猥褻語言,竟然還哄堂大笑。或許,有什麼支持者就會有什麼候選人。是不是場下的大笑引起他的不妥之感?緊接著解釋說:「是泡茶聊天,大家不要想歪了。」
韓國瑜輕輕用「泡茶聊天」掩蓋「陪睡」的話語,像不像孤男寡女上了「摩天樓」被捉後的掩飾之詞?至於「握手」→「抱」→「親」到「陪睡」,這是循序漸進,韓國瑜可能熟讀《金瓶梅》秘笈,完全學了王婆教導西門慶勾姦潘金蓮的「妙計」,從一壘、二壘、三壘到本壘:「雖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似孫子教女兵」。(參見第三回)。
韓國瑜批評高雄以及民進黨所有執政縣市是「又老又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韓國瑜才是「又老又醜」,這樣「老醜」敢口演鹹濕片,只能用「dirty old man」(老色鬼)來形容。
基進黨高市議員李雨蓁抨擊韓國瑜「物化女性」,韓國瑜的辯解最有趣。說自己所重在招商,強調「態度決定高度」!老實說,那是「熊度」不是態度。「熊度」是國民黨編造出來嘲笑被蔣介石槍斃的山東省長韓復渠的笑話,說韓大帥不識之無,指責小兵的「熊度」,有人指正大帥:「是態度,不是熊度」,大帥說:「好的是態度,不好的是熊度」。所以用韓本家的話更正韓國瑜的說嘴,是「熊度決定低度」。
所謂「韓流」現象,最可探討的是:沒了黨產的中國黨,如何打選戰?韓國瑜是擺在眼前的例子:假影片、假現場、假照片、假輿論、假新聞、假民調、假倒戈,一直到假籤詩,所運用的工具,就是無法徵實、驗證的網路。韓國瑜的網路聲望,短短時間內就超越經營網路有年的柯文哲。網路真好用;確實是今年選戰的新點子。
重點是,虛擬、虛假的網路、下流的言詞會不會成為台灣民主的逆流、選舉的逆流?我們好不容易贏得的民主,會不會被侯友宜、韓國瑜們糟蹋到落入地平線以下。
(作者金恒煒為政治評論者;http://wenichin.blogspot.tw/

2018年10月30日 星期二

追憶與感想 彭明敏

自由廣場》追憶與感想

2018-10-30 06:00

◎ 彭明敏
十月二十日「全民公投反併吞」大會,意料之外的大成功。可見像郭倍宏、彭文正、金恒煒、曹長青等四位熱誠呼籲,大家終究給予好的回應。熱情過後,冷靜下來,有些感想。
一、兩個舞台連結道路從街頭到街尾都是人,擠得爆滿,溢到鄰近街道,寸步難行,還有人擠不進去,警察局稱人數六千人,簡直是侮辱。
二、如此規模集會,在過去只依靠政黨動員才能做到。這次不但沒有政黨動員,還有政黨「反動員」等於對此集會宣戰,仍有此數目的群眾參與,證明許多台灣人已經覺醒,獨立的思考、獨立的判斷、獨立的意志、獨立的行動,不任人擺布,是劃時代的新現象。
三、籌備期間,當局不理、拖延、挑剔,百般阻礙,場地這裡不准,那裡也不行,開會數日前還不知道在哪裡可以開會,籌備人員感嘆「要逼我們到下水道去開會嗎」?最後勉強劃出一條狹窄支離的道路。
四、台北開會數日前,突然有人緊急動員,與台北集會同一日同一時間在高雄召開「反併吞」大會(但不提公投),儼然台北集會的冒牌版。容易看出其重點非「反中」,而是要使台北集會漏氣。這個主意出於何人?呼之欲出,在他們的辭典中沒有「正義、格調、老實、公正」等字眼,懂的是在地方選舉中玩弄奧步打擊分化對方。將這類伎倆應用到國家大事是無品而卑怯的,「上下同流合污」。可悲!
五、相較於國際媒體的大篇幅報導,國內媒體有關報導,典型的不客觀、不中立、不平衡,將不到台北集會十分之一大的高雄集會誇大報導,殆乎抹殺台北大會。坊間早已流言媒體主管、主編已被摸頭摸得乖乖的,這次難道要證實之。
六、這次當局對台北集會的態度和手法,與戒嚴時期國民黨用以對付黨外人士的伎倆,可媲美之。
(作者為前總統府資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