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無分待他生——余英時與周棄子不為人知的交往
2018-12-03
文◎金恆煒 照片◎金恆煒提供
《余英時回憶錄》終於出版了。
余英時先生的回憶錄曾分章在香港不同刊物上發表,不容易尋讀,很多人都引頸盼望,等待出書;十一月允晨出版社發行了。精裝三千本,轉眼賣完,懶或慢到書店去的,勢必空手而回,於是急電巷口「信義書局」林老闆,書到請保留一本。余先生是泰山北斗,聲望之隆,胡適之後不作第二人想;論學問,「胡適在學術上早被拋到後面了」。(這是余先生在〈胡適在今天的中國〉的話)
拿到他的回憶錄,連日連夜細閱一遍,「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正沉吟低迴時,剛好送到一批我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當「打工仔」時的資料,其中有作家書信、手稿及文件等。在今天e-mail時代,已沒有人寫信,也沒有人用稿紙寫文章,恐怕墨寫的文字真會變恐龍了。一千多份的檔案文件中,必有余先生的手書、文稿,可以藉文字重溫舊日時光。
打鐵趁熱,好不容易找到余先生檔,裡面有信函、文稿、資料,還有他手寫的兩首詩〈讀陳寅恪先生寒柳堂集感賦二律〉影印本。這些信件大多來往於1984到85年,基本上是關於余先生所寫陳寅恪晚年心境與詩文釋證的文章;陳寅恪研究是余英時當年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展讀余先生手跡時,周棄子先生大名赫然在目,而且不只一次、兩次;他們一生(周先生1984年8月12日仙逝)沒有見過,但兩人相互聞名已久,緣慳一面;他們的平生風義,只透過我來做魚雁傳遞,而綰結友情的那靈犀一點,就在陳寅恪身上。
陳寅恪唱中國文化輓歌 余英時釋義惹禍 棄公激賞
余英時是陳寅恪研究權威,學界公認。余先生二年初開始重啟陳寅恪研究。為什麼說「重啟」?余先生在哈佛攻讀博士時,1958年秋天讀到中國流出的陳寅恪《論再生緣》油印本,這是余先生流寓海外之後,「第一次聽到,直接來自大陸的聲音」,「清晰可聞:中國文化基本價值正迅速地隨風逝去。」余先生認為《論再生緣》是「為中國文化而寫的輓歌」,黯然情傷下,動筆寫了〈陳寅恪《論再生緣》書後〉。用余先生自己的話來說,是「代下註腳,發皇心曲」。這篇文章使余先生蒙受許多誣毀和攻訐 ,1987年陳寅恪二女兒透過港大李玉梅教授告知,陳老當年讀過余文並肯定:「作者知我」!余先生聽後自言心中的感動,「莫可言宣」。1970年初,陳寅恪的死訊初傳到海外,余先生始終沒有著一字,再提筆寫陳寅恪是1982年底;原委見第二次結集出版《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的〈書成自記〉:
1982年友人金恒煒先生旅居美國,主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我們偶然見
面,也曾談到陳寅恪和他晚年著作。恒煒對我的一些看法極感興趣,一再慫恿我
把這些意見寫出,「人間副刊」願意為我提供發表園地,而且篇幅不加限制。我
禁不起他的感情鼓舞,終於寫出了那篇惹禍長文──〈陳寅恪的學術精神和晚年
心境〉。
惹禍長文與後來他發表於「人間」副刊的〈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依然受到許多人的攻訐,逯耀東就親口表示不滿與否定;但周棄子先生非常讚賞而且傾倒,因為余、周兩人都嗜讀陳寅恪的詩與史。(周先生1982年即有信與高陽鑒別陳寅恪詩句「供埋骨」、「欠斫頭」,奇準。)因此而有這一段因緣,也算為「人間」添了佳話。
周棄子舊詩功力 臺靜農譽讚推崇
余先生的回憶錄只寫到哈佛拿博士,以他著作的豐富、閱歷的深廣以及文化與政治的關心,這本回憶錄以學思為主,少及其他。應只是初卷,下面還有得等;他與周棄子先生的神交,很可能不會在筆端出現。這篇文章是我借余英時的光,映照與我有兩代交情的周棄子先生(大都尊稱棄公)。
「去者日疏」,周先生棄世已34年了,知道他的人當然也愈來愈少,尤其沒有歷史感的年輕或中年一輩。懷念他詩文的也還有,比如二、三年前,香港散文大家董橋還用深情濡染的文筆鏤刻了「棄翁」諸多軼事,論及周棄子一生唯一的文集《未埋庵短書》以及死後友人徵集他生前所作詩文、書札、聯語的《周棄子先生集》兩書。董橋同意並推尊「棄公舊詩獨步台灣吟壇」(見〈字裡相逢〉),我也曾聽臺靜農先生稱譽過,說他是「全台第一」,我轉述給周先生聽,他的回應是「豈止全台第一!」1983年4月22日,我收到棄公信,很具史料價值:
拙詩影本奉上。……。此詩腹稿時,自料當似陳寅恪。今錄出再看,寅恪絕無包
羅精整之工力,庶幾王荊公(按,王安石)乎?頗自信也。
他的自負,全見於此。
中國古典漢詩現在幾乎沒有作者,更乏讀者。但是,周棄公的〈憶雷儆寰〉一詩,尤其貶胡適的兩句,過目難忘。董橋散文〈字裡行間〉中,記他父執輩唐先生特別鍾愛周棄子詩,說:「他的〈憶雷儆寰〉一首,都說是李義山復活:銅像當年姑謾語,鐵窗今日是凋年,只記得這兩句了!」李義山就是李商隱,是周先生最愛之一。我與文翊到他家拜訪過,記憶最深的有三事:一是桌上放了一本打開的李義山詩集;二是客廳燈火共15盞之多,大放光明;三是家中有痰盂,這在台北已絕無僅有了。他在《未埋庵短書》(領導版)的扉頁附有陳庭詩的木刻造像並題詩一首,中有「玉谿(李商隱)詩句分明在」句,可見一斑了。
棄公曾告訴我,聶華苓在台大中文系開創作課時,他曾受邀演講李義山詩,據說十分叫座,他自己也很滿意,可惜講詞沒有問世。〈憶雷儆寰〉則是所有研究《自由中國》、胡適或雷震的人非引不可的史料,短短一詩含藏二個古典、二個今典,雖然引述的人很多,錯引、錯解也不在少數。無論如何,這首詩形同「史詩」,即使周棄子其他詩不傳,此詩必傳。我曾作一小文,解讀周棄子為「雷案」所寫的兩詩,請參見拙作《面對獨裁──胡適與殷海光的兩種態度》的本文及附錄。
周棄子與余英時結緣的契機,當出於〈陳寅恪的學術精神和晚年心境〉(《中時》「人間」連載七天,1983年3月18日到29日)。披讀之後,周棄公或賦詩一首,透過我轉寄,當時沒有影印棄公原詩,余先生可能有存。4月16日,余先生寄來稿子並附信,即回應周棄公的去函:
茲寄上近寫七律二首,一份贈兄、一份乞轉周棄子先生。周先生乃當代名詩人,
弟久欲議荊,但惜尚無此緣分耳。此次寄詩稿不過投桃報李之意,此知拙詩極
劣,必見笑於大方之家也。因弟不知周先生地址,只好請兄代勞。
贈兄一份,如有同好願閱,即請兄複印數份如何?(按,所有抬頭全部省略,下
同)
接著,又收到余先生6月1日寫的信,開頭說:
關於周棄子先生所云,寫陳寅恪評傳事,弟一時恐難有此閒暇耳。此傳動手, 須對陳先生著作有全面而深入的研究,目前抽不出時間來。
重點是告知他在寫〈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長文,準備將〈陳寅恪《論再生緣》書後〉、〈陳寅恪的學術精神和晚年心境〉加上新作共三篇出一小書,交時報出版公司印行;特別表達:「前寫二律,即為『代序』」。
這封信中,難得見到余先生動了氣,因為他非常不屑汪榮祖在聯經出版的《史家陳寅恪傳》,信中用詞非常嚴厲,(按,姑隱之不錄。)遠比後來和汪打筆戰時尖銳得多多;但點出汪「去大陸八月,受了彼方官方見解之影響」云云,所以余先生非常重視自己這篇新作:
解碼陳寅恪詩文 余英時鬼斧神工
對陳先生詩文中隱語全部解開,其中罵毛澤東、史大林、評韓戰、嚮往台灣……
等不一而足,比之前文(按,指〈陳寅恪的學術精神和晚年心境〉)深入多矣,
此純是一學術性文字,以考證詩文之古典為主,取法〔陳寅恪著的〕《柳如是別
傳》、字字句句求其理解,使曲說再也無所依附,寫了近三萬字,痛快之至。自
考證方以智自殺(按,余英時,《方以智晚年考》)以來,十餘年本無此痛快淋
漓筆墨矣。……兄讀了必生大興趣,完全是一偵探小說也,周棄子先生必能賞識
此文,此文事實上即陳先生晚年傳記,亦可聊答兄及周先生雅意也。
因為怕文字太多,余先生一向體諒,沒有交「人間」發表。此文果然妙絕天下,余先生形同鬼斧神工,解開陳寅恪建構的暗碼系統,用學術術語說,就是"decode",閱讀之樂,豈止「大興趣」而已,而是拍案叫絕!除了余先生之外,大約也沒有他人有此功力了。杜維明教授和我談起余英時先生這篇解碼文章,說余英時告訴他,好像是陳寅恪附在他筆上。
回到棄公收到我轉的余信及二詩,7月11日覆信給我:
轉示余英時先生函暨大作,讀寒柳集二律,誦嘆無量,學人之詩飽滿,不止如
龔定盦所云略工感慨也。(按,龔詩:「略工感慨是名家」。)僕於余先生心儀
已久,亦每望有緣識面,近頃閱報知其復已來臺,未審勾留幾日?因內子適於此
時抱病住院,僕每日常在醫坊,預計一星期內尚無暇約足下謀介晤,便祈先代致
意為幸為禱。
余先生確實來了台灣,但兩人始終沒有會面。一方面周棄子先生以妻病為由,沒有要見余先生,7月18日來信,信末附言帶了一句:
余英時先生晤見時,請將我前函交其一閱,倘非必要,不必介晤,拙荊大病尚未
痊癒也。
這是他給我的最後一信,頗富紀念價值,錄此以做紀念:
足下今午之集,殊為歡鬯〔暢〕,但我對足下抱歉之處實多。晨間促〔劉〕守宜
(按,《文學雜誌》創辦人,後在淡江教書,一九八九年過世)打電話擾清夢,
一也。文翊小恙仍偕來,二也。守宜與我本搶作東,乃結果仍足下破費,三也。
我多年與世隔絕,文壇酒社皆拒不赴,亦僅與足下交契之深,始不以荒謬為忌
耳。……
另一方面,余先生也忙到沒有時間會客,匆匆返美,兩人終究沒有接談機會。不幸的是,周先生在1984年8月10日晚間為張佛千的詩集題識,突然心口沉悶,輟筆就寢,第二天上午氣喘難支,急送三軍總醫院,不料夜間病狀逆轉,溘然長逝,享年70又3。
行程倥傯 無緣晤聚 文末獻詞 酬祭知己
9月6日接到余先生來信,語氣沉痛:
在台北最後幾天,實在忙得透不過氣來(因臨時發生要事),以致無機會約周棄
子先生一晤,初以為今冬回台北開中研院會議仍可補約,不料前數日閱報,驚悉
棄子先生竟遽歸道山,為之悵然久之。拙作《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出版後,未
知兄曾寄一份否?否則終請兄代焚一冊于棄子先生墓前,以代弟贖前愆。
同信余先生告訴我,他寫了新稿,因為中國官方對他開火了,用「馮衣北」的筆名(按,余先生原信:似為「憑依北京之意」)反駁他的〈陳寅恪的學術精神和晚年心境〉;馮文已在《明報 》刊出。余先生透露了中共運作此文的內幕:
此稿(按,指「馮衣北」文章)由新華社逕交查良鏞兄(按,即金庸,《明報》
老闆),(據董橋來函云:原稿萬餘言,中多對我不客氣之詞,已代查先生親自
刪成8000字)……故我已寫了一文予以反擊,題作〈陳寅恪晚年心境新證〉,
約15000字,……弟擬將其中涉及政治者刪去,在台北發表。……但我深知兄前
此為弟文已受攻擊,不願使兄為難,蓋在弟實是好意,在兄反增心理負擔,
……。
9月26日,余先生再來信確定刊否的決定,並強調「若有困難,可不必發表」。「千萬別勉強」,「我絕不會介意的」,最後一句話與棄公就有關了:
又如果不太過份的話,可否在文末說「此文獻給我一位未見過面的詩人朋友──
周棄子先生」。
余先生的大文,我們發在84年11月15日到17日,文末遵囑用黑體字另行標出:「此文獻給我一位未見過面的詩人朋友周棄子先生」。墓前焚書、文末獻詞,余先生之於周先生頗有「季札掛劍」的古意。
余、周兩人這段不為人知的交往,不啻周棄子先生重刊《 未埋庵短書》新序時所說:「作為人間世甚深微妙的文字因緣的紀念。」文章果有讖言?想來令人動容。(附註,文題援用陳寅恪詩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