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27日 星期四

葉俊榮「政變」!下一步咧?

自由廣場》(金恒煒專欄)葉俊榮「政變」!下一步咧?

2018-12-27 06:00

從「九合一」民進黨大潰敗到葉俊榮以教育部長權位獨斷獨行,讓管中閔上任台大校長,其實是一齣政治大戲。這齣戲以「敗選」始以「插管」終;不只是執政黨敗選症候群的發作,從政治面來看,不啻內閣的一場超完美「政變」。
為什麼說「超完美」?葉俊榮早就策劃好了:緊瞞著直屬長官行政院長賴清德,也密不洩漏丁點風聲給執政黨立委,這是變起肘腋;相反的,預先通告在野黨立委柯志恩:「我做了一個非常勇敢的決定」,這是裡通敵黨。然後一邊發公文、一邊召開記者會:發公文是造就既成事實,不容行政院翻案;召開記者會是公諸社會,佈達成命。接著事先寫好辭呈,面交院長,不容閣揆有絲毫置喙的空間,最多只能「勉予同意」。賴清德的「勉予同意」與葉俊榮的「勉予同意」,用字一樣,一個如千鈞之重,一個如毛羽之輕。行政院被葉俊榮玩弄於股掌,一步一步墜入其彀中。看來可憐,實際可惡!
行政院從頭到尾跟在葉俊榮屁股之後收不了爛攤子。葉俊榮不是單獨做案,共謀的至少還有次長范巽綠等數人,葉爺們竟而可以上欺長官、下侮社會,竟然還敢自比耶穌「扛起十字架」,甚至大言不慚表示「在對的時間,做對的事情」。
「對的時間」是啥?就是執政黨大敗之際,「對的事情」是啥?就是「插管」必達,全面向管爺們輸誠。葉俊榮提出的所謂「合乎法律良心、合乎大學自治理念、合乎程序正義的論述」,只要比對葉俊榮「臉書」所述,可知葉爺洞悉「管案」的「瑕疵」/「不法」之所在:(一)遴委會、管中閔及遴委蔡明興規避利益衝突的程序正義而不問;(二)事發了,遴委會拒絕完成程序瑕疵的補正,「怠於履行職責,造成無法課責大學的僵局」。所以錯在遴委會,僵局出於遴委會。然而葉的結論卻是「大都非屬法律明顯重大而導致聘任無效的瑕疵」,甚至引釋字第五六三號當護身符。問題是此號釋憲重點在「大學教學之內容及課程」,並不能挪為遴選校長(「瑕疵」 或「不法」)的保護傘,更何況葉結論拈出更基礎、重要的原則:「大學是社會良心,應負有重大的社會責任。」那麼遴委會的「不法」可不可以用「瑕疵」掩蓋?此瑕疵/不法,有沒有違背「社會良知,社會責任」?就算「瑕疵」好了,也必須先補正再任命,沒有補正就任命,違反程序正義,何況葉已卸任,「三個月」云云是脫褲子放屁。
葉俊榮曲意承歡「對立」的一造而背叛他所服務政黨的核心價值,所作所為,不是「政變」是什麼?
對葉的「政變」與「叛變」,行政院事先不斷然處置,事後又兩手一攤:「公文出去,沒法追回」,這是坐視「生米煮成熟飯」。行政院長在葉開記者會前一小時收到簡訊,立刻可以做的是,馬上開除葉部長,使他的記者會、公文失效;賴清德只輕輕回應「審慎處理」,坐失良機。那麼現在難道毫無辦法?不然。憲法第五十八條明文規定「各部會首長,須將…重要事項…提出行政院會議議決之。」「管案」已折損兩部長,當然屬「重要事項」。葉部長沒有經過行政院會同意,卻公然「私了」,當然違憲。違憲的法律、命令無效,一紙公文更當無效。行政院據此可以宣告葉俊榮的公文是廢紙,而且可追究葉的刑責。
一個政黨可以被人打壓,但不能被人當笑柄。蔡英文已無救了,賴院長至少可以亡羊補牢,拿出一點道德勇氣與政治魄力來。
(作者金恒煒為政治評論者,http://wenichin.blogspot.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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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20日 星期四

民進黨死生關鍵在蔡英文

自由廣場》(金恆煒專欄)民進黨死生關鍵在蔡英文

2018-12-20 06:00

民進黨「九合一」潰堤,到底是鐘擺效應還是終結的先聲?逼在民進黨眼前最關鍵的存亡課題是:蔡英文會不會競選連任?民進黨人不在這個大戰略上痛下決心,展現決斷,依然聽憑蔡英文一人師心自用,拖著敗軍之旅繼續蠻幹下去,可以斷言二○二○年輸掉的不只是中央執政,立法院主導權將連帶陪葬,接下來在藍白紅裡應外合下,中國不長驅直入才怪。
民進黨袞袞大諸公、碌碌小諸公要不要廟算一下?過去兩年在超級大總統小英的完全執政下,竟然民心盡去,直轄市與縣市長從十三席銳減到六席;孰令致之、孰為為之?小英既沒有為民進黨存亡打算,也沒有為台灣前途著想,卻一心一意繼續完成連任的佈局,民進黨人還自誤誤人的明裡暗裡配合與之共演木偶戲?!
這次如果不是大輸,僅僅小輸、中輸,蔡英文早已安排好了,一定不容有辭黨主席之隙,也一定會望著預定連任標竿直跑。天可憐見,民進黨大輸,迫使小英非辭黨主席不可,對綠營而言,這可能是九合一選舉「大不幸」結果下的「小確幸」。原因很簡單,小英二○二○必輸,經過此次重挫,反而可使民進黨有一次重新選擇最佳候選人的機會。問題是,壓力夠不夠?
從目前發展來看,民進黨只繞著黨主席人選鬧烘烘,砲火四射,火熱得不得了,不知是演戲還真是派系內訌?可知的是,喬候選人的過程,總統府小英人馬不敢否認自己沒有介入,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由所謂「中生代」共推的黨主席,完全是權力運作下所產生,違反嚴謹的民主程序的要素(參見Robert Dahl的定義),這是其二。這樣出線的黨主席,如之何會受綠營信任而接納?這是其三。
其次,小英供養的御用啦啦隊如許信良之流已開始搖旗吶喊了。「九合一」選前,許信良表示一旦大敗,蔡英文連任之路必斷;大敗之後,又改口說蔡英文連任不是沒有機會云云。這種像袁世凱「籌安會」的小丑,到底敢言人所不敢言;可見豢養有用!
更重要的觀察點是,蔡英文急急乎成立總統競選辦公室,這是蔡英文「卡位」的慣用伎倆。二○一六年大選前,蔡英文以黨主席的權位,透過中常會把初選時程從過去的四月廿七日硬生生提早到三月十六日,讓有心與之爭鋒者完全失去運作的時間與空間。現在,黨主席尚未選出,遑論中常會的議決了,小英猴急到不顧視聽,擺出非選不可的架式;台灣管他娘!民進黨管他娘!日前(十八日)蔡英文到桃園見市長鄭文燦(他正是「共推」的推手),回應記者提問時說:「黨還是團結在『共同目標』之下」云云;這個「共同目標」不是泛說,也不能泛泛聽過,就是宣告全黨團結以完成小英連任的目標。
蔡英文決定「不智要取大位」,野望像馬克白一樣。至於民進黨要死要生?綠營要活要亡?甚至台灣是安是危?全在台灣人當下的集體決斷。

2018年12月3日 星期一

此生無分待他生——余英時與周棄子不為人知的交往

此生無分待他生——余英時與周棄子不為人知的交往 

2018-12-03

文◎金恆煒 照片◎金恆煒提供

《余英時回憶錄》終於出版了。
  余英時先生的回憶錄曾分章在香港不同刊物上發表,不容易尋讀,很多人都引頸盼望,等待出書;十一月允晨出版社發行了。精裝三千本,轉眼賣完,懶或慢到書店去的,勢必空手而回,於是急電巷口「信義書局」林老闆,書到請保留一本。余先生是泰山北斗,聲望之隆,胡適之後不作第二人想;論學問,「胡適在學術上早被拋到後面了」。(這是余先生在〈胡適在今天的中國〉的話)
  • 《余英時回憶錄》十一月由允晨出版社發行。(允晨出版社提供)
    《余英時回憶錄》十一月由允晨出版社發行。(允晨出版社提供)
  • 陳寅恪先生晚年遺照。(金恆煒提供)
    陳寅恪先生晚年遺照。(金恆煒提供)
  • 余府宴客。中為余英時先生與夫人陳叔平女士。左右為筆者夫婦。後為郭瑞嵩先生。(金恆煒提供)
    余府宴客。中為余英時先生與夫人陳叔平女士。左右為筆者夫婦。後為郭瑞嵩先生。(金恆煒提供)
   拿到他的回憶錄,連日連夜細閱一遍,「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正沉吟低迴時,剛好送到一批我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當「打工仔」時的資料,其中有作家書信、手稿及文件等。在今天e-mail時代,已沒有人寫信,也沒有人用稿紙寫文章,恐怕墨寫的文字真會變恐龍了。一千多份的檔案文件中,必有余先生的手書、文稿,可以藉文字重溫舊日時光。
   打鐵趁熱,好不容易找到余先生檔,裡面有信函、文稿、資料,還有他手寫的兩首詩〈讀陳寅恪先生寒柳堂集感賦二律〉影印本。這些信件大多來往於1984到85年,基本上是關於余先生所寫陳寅恪晚年心境與詩文釋證的文章;陳寅恪研究是余英時當年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展讀余先生手跡時,周棄子先生大名赫然在目,而且不只一次、兩次;他們一生(周先生1984年8月12日仙逝)沒有見過,但兩人相互聞名已久,緣慳一面;他們的平生風義,只透過我來做魚雁傳遞,而綰結友情的那靈犀一點,就在陳寅恪身上。

陳寅恪唱中國文化輓歌 余英時釋義惹禍 棄公激賞

   余英時是陳寅恪研究權威,學界公認。余先生二年初開始重啟陳寅恪研究。為什麼說「重啟」?余先生在哈佛攻讀博士時,1958年秋天讀到中國流出的陳寅恪《論再生緣》油印本,這是余先生流寓海外之後,「第一次聽到,直接來自大陸的聲音」,「清晰可聞:中國文化基本價值正迅速地隨風逝去。」余先生認為《論再生緣》是「為中國文化而寫的輓歌」,黯然情傷下,動筆寫了〈陳寅恪《論再生緣》書後〉。用余先生自己的話來說,是「代下註腳,發皇心曲」。這篇文章使余先生蒙受許多誣毀和攻訐 ,1987年陳寅恪二女兒透過港大李玉梅教授告知,陳老當年讀過余文並肯定:「作者知我」!余先生聽後自言心中的感動,「莫可言宣」。1970年初,陳寅恪的死訊初傳到海外,余先生始終沒有著一字,再提筆寫陳寅恪是1982年底;原委見第二次結集出版《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的〈書成自記〉:
   1982年友人金恒煒先生旅居美國,主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我們偶然見
   面,也曾談到陳寅恪和他晚年著作。恒煒對我的一些看法極感興趣,一再慫恿我
   把這些意見寫出,「人間副刊」願意為我提供發表園地,而且篇幅不加限制。我
   禁不起他的感情鼓舞,終於寫出了那篇惹禍長文──〈陳寅恪的學術精神和晚年
   心境〉。
惹禍長文與後來他發表於「人間」副刊的〈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依然受到許多人的攻訐,逯耀東就親口表示不滿與否定;但周棄子先生非常讚賞而且傾倒,因為余、周兩人都嗜讀陳寅恪的詩與史。(周先生1982年即有信與高陽鑒別陳寅恪詩句「供埋骨」、「欠斫頭」,奇準。)因此而有這一段因緣,也算為「人間」添了佳話。

周棄子舊詩功力 臺靜農譽讚推崇

   余先生的回憶錄只寫到哈佛拿博士,以他著作的豐富、閱歷的深廣以及文化與政治的關心,這本回憶錄以學思為主,少及其他。應只是初卷,下面還有得等;他與周棄子先生的神交,很可能不會在筆端出現。這篇文章是我借余英時的光,映照與我有兩代交情的周棄子先生(大都尊稱棄公)。
   「去者日疏」,周先生棄世已34年了,知道他的人當然也愈來愈少,尤其沒有歷史感的年輕或中年一輩。懷念他詩文的也還有,比如二、三年前,香港散文大家董橋還用深情濡染的文筆鏤刻了「棄翁」諸多軼事,論及周棄子一生唯一的文集《未埋庵短書》以及死後友人徵集他生前所作詩文、書札、聯語的《周棄子先生集》兩書。董橋同意並推尊「棄公舊詩獨步台灣吟壇」(見〈字裡相逢〉),我也曾聽臺靜農先生稱譽過,說他是「全台第一」,我轉述給周先生聽,他的回應是「豈止全台第一!」1983年4月22日,我收到棄公信,很具史料價值:
   拙詩影本奉上。……。此詩腹稿時,自料當似陳寅恪。今錄出再看,寅恪絕無包
    羅精整之工力,庶幾王荊公(按,王安石)乎?頗自信也。
他的自負,全見於此。
   中國古典漢詩現在幾乎沒有作者,更乏讀者。但是,周棄公的〈憶雷儆寰〉一詩,尤其貶胡適的兩句,過目難忘。董橋散文〈字裡行間〉中,記他父執輩唐先生特別鍾愛周棄子詩,說:「他的〈憶雷儆寰〉一首,都說是李義山復活:銅像當年姑謾語,鐵窗今日是凋年,只記得這兩句了!」李義山就是李商隱,是周先生最愛之一。我與文翊到他家拜訪過,記憶最深的有三事:一是桌上放了一本打開的李義山詩集;二是客廳燈火共15盞之多,大放光明;三是家中有痰盂,這在台北已絕無僅有了。他在《未埋庵短書》(領導版)的扉頁附有陳庭詩的木刻造像並題詩一首,中有「玉谿(李商隱)詩句分明在」句,可見一斑了。
   棄公曾告訴我,聶華苓在台大中文系開創作課時,他曾受邀演講李義山詩,據說十分叫座,他自己也很滿意,可惜講詞沒有問世。〈憶雷儆寰〉則是所有研究《自由中國》、胡適或雷震的人非引不可的史料,短短一詩含藏二個古典、二個今典,雖然引述的人很多,錯引、錯解也不在少數。無論如何,這首詩形同「史詩」,即使周棄子其他詩不傳,此詩必傳。我曾作一小文,解讀周棄子為「雷案」所寫的兩詩,請參見拙作《面對獨裁──胡適與殷海光的兩種態度》的本文及附錄。
  周棄子與余英時結緣的契機,當出於〈陳寅恪的學術精神和晚年心境〉(《中時》「人間」連載七天,1983年3月18日到29日)。披讀之後,周棄公或賦詩一首,透過我轉寄,當時沒有影印棄公原詩,余先生可能有存。4月16日,余先生寄來稿子並附信,即回應周棄公的去函:
 茲寄上近寫七律二首,一份贈兄、一份乞轉周棄子先生。周先生乃當代名詩人,
 弟久欲議荊,但惜尚無此緣分耳。此次寄詩稿不過投桃報李之意,此知拙詩極
 劣,必見笑於大方之家也。因弟不知周先生地址,只好請兄代勞。
 贈兄一份,如有同好願閱,即請兄複印數份如何?(按,所有抬頭全部省略,下
 同)
接著,又收到余先生6月1日寫的信,開頭說:
   關於周棄子先生所云,寫陳寅恪評傳事,弟一時恐難有此閒暇耳。此傳動手,       須對陳先生著作有全面而深入的研究,目前抽不出時間來。
重點是告知他在寫〈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長文,準備將〈陳寅恪《論再生緣》書後〉、〈陳寅恪的學術精神和晚年心境〉加上新作共三篇出一小書,交時報出版公司印行;特別表達:「前寫二律,即為『代序』」。
這封信中,難得見到余先生動了氣,因為他非常不屑汪榮祖在聯經出版的《史家陳寅恪傳》,信中用詞非常嚴厲,(按,姑隱之不錄。)遠比後來和汪打筆戰時尖銳得多多;但點出汪「去大陸八月,受了彼方官方見解之影響」云云,所以余先生非常重視自己這篇新作:

解碼陳寅恪詩文 余英時鬼斧神工

   對陳先生詩文中隱語全部解開,其中罵毛澤東、史大林、評韓戰、嚮往台灣……
   等不一而足,比之前文(按,指〈陳寅恪的學術精神和晚年心境〉)深入多矣,
   此純是一學術性文字,以考證詩文之古典為主,取法〔陳寅恪著的〕《柳如是別
   傳》、字字句句求其理解,使曲說再也無所依附,寫了近三萬字,痛快之至。自
   考證方以智自殺(按,余英時,《方以智晚年考》)以來,十餘年本無此痛快淋
   漓筆墨矣。……兄讀了必生大興趣,完全是一偵探小說也,周棄子先生必能賞識
   此文,此文事實上即陳先生晚年傳記,亦可聊答兄及周先生雅意也。
因為怕文字太多,余先生一向體諒,沒有交「人間」發表。此文果然妙絕天下,余先生形同鬼斧神工,解開陳寅恪建構的暗碼系統,用學術術語說,就是"decode",閱讀之樂,豈止「大興趣」而已,而是拍案叫絕!除了余先生之外,大約也沒有他人有此功力了。杜維明教授和我談起余英時先生這篇解碼文章,說余英時告訴他,好像是陳寅恪附在他筆上。
   回到棄公收到我轉的余信及二詩,7月11日覆信給我:
   轉示余英時先生函暨大作,讀寒柳集二律,誦嘆無量,學人之詩飽滿,不止如
   龔定盦所云略工感慨也。(按,龔詩:「略工感慨是名家」。)僕於余先生心儀
   已久,亦每望有緣識面,近頃閱報知其復已來臺,未審勾留幾日?因內子適於此
   時抱病住院,僕每日常在醫坊,預計一星期內尚無暇約足下謀介晤,便祈先代致
   意為幸為禱。
   余先生確實來了台灣,但兩人始終沒有會面。一方面周棄子先生以妻病為由,沒有要見余先生,7月18日來信,信末附言帶了一句:
   余英時先生晤見時,請將我前函交其一閱,倘非必要,不必介晤,拙荊大病尚未
   痊癒也。
這是他給我的最後一信,頗富紀念價值,錄此以做紀念:
   足下今午之集,殊為歡鬯〔暢〕,但我對足下抱歉之處實多。晨間促〔劉〕守宜
 (按,《文學雜誌》創辦人,後在淡江教書,一九八九年過世)打電話擾清夢,
   一也。文翊小恙仍偕來,二也。守宜與我本搶作東,乃結果仍足下破費,三也。
   我多年與世隔絕,文壇酒社皆拒不赴,亦僅與足下交契之深,始不以荒謬為忌
   耳。……
   另一方面,余先生也忙到沒有時間會客,匆匆返美,兩人終究沒有接談機會。不幸的是,周先生在1984年8月10日晚間為張佛千的詩集題識,突然心口沉悶,輟筆就寢,第二天上午氣喘難支,急送三軍總醫院,不料夜間病狀逆轉,溘然長逝,享年70又3。

行程倥傯 無緣晤聚 文末獻詞 酬祭知己

   9月6日接到余先生來信,語氣沉痛:
   在台北最後幾天,實在忙得透不過氣來(因臨時發生要事),以致無機會約周棄
   子先生一晤,初以為今冬回台北開中研院會議仍可補約,不料前數日閱報,驚悉
   棄子先生竟遽歸道山,為之悵然久之。拙作《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出版後,未
   知兄曾寄一份否?否則終請兄代焚一冊于棄子先生墓前,以代弟贖前愆。
同信余先生告訴我,他寫了新稿,因為中國官方對他開火了,用「馮衣北」的筆名(按,余先生原信:似為「憑依北京之意」)反駁他的〈陳寅恪的學術精神和晚年心境〉;馮文已在《明報 》刊出。余先生透露了中共運作此文的內幕:
   此稿(按,指「馮衣北」文章)由新華社逕交查良鏞兄(按,即金庸,《明報》
   老闆),(據董橋來函云:原稿萬餘言,中多對我不客氣之詞,已代查先生親自
   刪成8000字)……故我已寫了一文予以反擊,題作〈陳寅恪晚年心境新證〉,
   約15000字,……弟擬將其中涉及政治者刪去,在台北發表。……但我深知兄前
   此為弟文已受攻擊,不願使兄為難,蓋在弟實是好意,在兄反增心理負擔,
   ……。
     9月26日,余先生再來信確定刊否的決定,並強調「若有困難,可不必發表」。「千萬別勉強」,「我絕不會介意的」,最後一句話與棄公就有關了:
   又如果不太過份的話,可否在文末說「此文獻給我一位未見過面的詩人朋友──
   周棄子先生」。
余先生的大文,我們發在84年11月15日到17日,文末遵囑用黑體字另行標出:「此文獻給我一位未見過面的詩人朋友周棄子先生」。墓前焚書、文末獻詞,余先生之於周先生頗有「季札掛劍」的古意。
   余、周兩人這段不為人知的交往,不啻周棄子先生重刊《 未埋庵短書》新序時所說:「作為人間世甚深微妙的文字因緣的紀念。」文章果有讖言?想來令人動容。(附註,文題援用陳寅恪詩句 。)

2018年11月29日 星期四

蔡英文,饒了台灣罷!

自由廣場》(金恒煒專欄)蔡英文,饒了台灣罷!

2018-11-29 06:00

二○一六年大選,中國國民黨被「滅門」,不過兩年,二○一八年民主進步黨被 「屠門」。馬英九八年搞垮中國黨,蔡英文更神,兩年就搞垮本土黨。套中共的讚詞,「厲害了,我的英!」
蔡英文第一時間宣布「辭黨主席」,老實說,意外也不意外。原因很簡單。如果不是輸得那麼慘,蔡英文絕不會下台。蔡英文早已從制度上把黨矮化成「英派」,全力鋪展的不過就是二○二○年的連任而已。蔡英文如果認為辭黨主席、留閣揆就可以「再站起來」,就可以向綠營交代,那不只是太不了解綠營、輕估綠色選民的憤怒,同時也昧於大勢。
難道這次敗選只是黨機器失靈?新潮流的不分區立委段宜康藉質詢行政院長賴清德拍桌大罵總統蔡英文,段宜康拿小英「不能停下腳步」作文章,表示要停步,「真誠面對、檢討」。問題是,輔選大將賴清德、陳菊都是新潮流系,段宜康/新潮流不正是與蔡英文共天下?段曾在蔡家打過一夜地鋪勸進?轉瞬間馬上一分為二、立刻切割。賴清德事後表示有「逼宮」的意味;那麼新潮流計算什麼?難不成認為總統連任沒搞頭了,於是捨內閣權位以全力「轉進」二○二○年的立委選舉?
這次民進黨慘敗與新潮流有沒有關係?新主席能不能、要不要處理這個惡性無限膨脹的派系?小英不能雙手一攤說:民進黨不是以黨領政,然而又附和李俊俋委員所說的「中生代出頭」。中生代必贏?韓國瑜比陳其邁大六歲,盧秀燕比林佳龍大三歲,柯文哲比姚文智大六歲,雖然蘇貞昌比侯友宜大十歲,但陳學聖也比鄭文燦大十歲。所以年齡、世代哪是必要條件。
蔡英文真要檢討、反省、傾聽民意,首先必須放棄「驕傲、驕傲再驕傲」的大小姐脾氣,放下大總統的架式,不可以聞惡聲則怒。例子太多了。對陳前總統落井下石,對彭明敏資政、李前總統不聞不問;選民一一看在眼中,不「含淚不投票」才怪。蔡英文一向認為這些票不值一顧,難道不知道從黨外打拚到今天的鐵票不只生鏽,還有外溢效應?
再來,民視(或許包括三立)的談話節目,每天的褒貶月旦,蔡英文及英派高層不但不察納雅言,還認為是造成小英民調下挫的主因。游盈隆「台灣民意基金會」的民調一再示警,甚至也一再警告小英執政「雪崩式」崩盤,蔡大總統不只傲不下問,還放話是游「求官不遂」。再說,陳前總統也危言預警:「九合一」選舉民進黨「掉八席、剩五席」,黨副秘書長徐佳青嘲諷說:「保外就醫病人的話,不要太認真解讀。」傲不傲慢!
蔡適應立委公開表示:「誰接黨主席都沒用,蔡英文應棄選二○二○年總統!」蔡委員一定受了壓力,次日馬上改口。但這個「初供」絕對是綠色選民的心聲,因為二○二○蔡已無機會了;說什麼「鐘擺效應」,全是自欺欺人。
最後只有一句逆耳忠言:蔡英文,饒了台灣罷!
(作者金恒煒為政治評論者;http://wenichin.blogspot.tw/

2018年11月23日 星期五

「韓流」堡壘灰飛煙滅

自由廣場》(金恒煒專欄)「韓流」堡壘灰飛煙滅

2018-11-22 06:00

高雄市長候選人陳其邁在電視辯論中痛宰對手,韓國瑜像迷失在市政的結構中,莫名所從;頓時從「韓神」寶座跌落到九天之下。用拳擊賽來比喻,這是重量級對上羽量級,韓國瑜毫無招架之力到慘不忍睹的狀況,用《西遊記》筆法,就是陳其邁打出韓國瑜「意識形態」的原形,甚至禍延幫韓惡補的國民黨所謂「智庫」廿多人。真是天可憐見。這不只是政治/選舉論辯,更是智力遊戲,原來由「假大空」構成的「韓流」堡壘,完全不堪一擊,一步一步被拆解到連「愛情摩天輪」、「太平島挖石油」都不剩。
這兩個小時的電視辯論,已經進入「辯論」與「選戰」的經典之列,上可與陳水扁面折連戰那場比美,勢必成為政治學、市政學或論辯學的重要課程。陳其邁能夠蒼鷹搏兔,也很像美國電影「攻敵必救」(Miss Sloane)中擔任遊說專家的女主角所說:「永遠計算並搶先在對手前面一步」;有家電視新聞台用股市「套坑殺」來形容陳其邁的穩狠準,倒也入木三分。
最受傷也最覺得不堪的可能是韓粉,那些擁有教授頭銜的韓衛兵硬把萎頓倒地的韓國瑜從塵埃中拖出來宣稱「勝利者」!媒體報導,「中天」名嘴謝寒冰認為韓國瑜如此表現是「非戰之罪」,牽拖給「三立」的護唇膏;無論真相如何,名嘴無異承認韓國瑜輸了,到底比那些教授名流誠實一滴滴。
韓國瑜輸到「脫褲子」(雖不雅,卻符合韓伯伯口味),辯後記者會說了一段話,有趣。他說:「我背不出每一個數字,但我看得出問題所在;我到不了每個地方,但我知道方向在何處。」先說「問題」。問題是從認知中發現,沒有認知就不可能知道問題之所在,如果連自家附近的漁港都莫宰羊,如何能知道漁港的問題?其次說「方向」。方向就是政策,政策就在細節,西方人說:「魔鬼藏在細節中」,又說:「上帝藏在細節中」,所以「細節」不是「滴滴答答」。韓國瑜一問三不知,通通說要交給漁業局長(高市府只有「海洋局」)、經發局長,又說文化事業發展也委由局長;什麼政策都沒有,什麼想法都沒有,如何有方向可言?日本奧運兼網路安全立法大臣櫻田義孝在國會答詢時表示自己「沒有用過電腦」,也不知USB為何物;那為何可以當上奧運大臣?他無奈表示:「我也不清楚為何被選上!」韓國瑜像不像櫻田?但高雄選民可以不選他,以免成為全球笑柄。
最後提一下陳其邁。辯論會申論甫開始,他即向韓國瑜喊話:「五天之後,不論誰當選,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個城市的傷口縫合起來。」這是陳市長打預防針,防堵韓流輸了鬧場。至於他說「愛韓國瑜一萬年」,也有解:有這樣的對手又敢進行直球對決,誰說敵人不比同志可愛?愛他一萬年哪夠。
(作者金恒煒為政治評論者;http://wenichin.blogspot.tw/

2018年11月17日 星期六

時代鴻儒:一個余迷的微觀察

時代鴻儒:一個余迷的微觀察

Thursday, November 15, 2018

已經停刊的《當代》雜誌(1986─2007),是我進入知識領域的重要管道,余英時院士是該刊的編輯顧問,在九零年代曾經寫過不少文章,他論點高瞻遠矚時常提點不少後進,對於知識渴求,有更開闊的視野。當我還是小學生,中國大陸發生六四天安門事件(1989),屠殺學運份子,在美國的余院士就為文聲援受難學生,不畏強權,他反共立場堅定,至今仍讓人印象深刻。然而,余院士對臺灣歷史學界的影響不用多言,他上承錢穆(1895─1990)、楊聯陞(1914─1990)等漢學家,下啟黃進興、康樂(1950─2007)、陳弱水、林富士等知名學者,開創臺灣戰後歷史學研究的新局,建立學術譜系,以及探索新史學領域,戮力甚深。

余院士對臺灣歷史學界的影響不用多言,他上承錢穆(1895─1990)、楊聯陞(1914─1990)等漢學家,下啟黃進興、康樂(1950─2007)、陳弱水、林富士等知名學者,開創臺灣戰後歷史學研究的新局。圖片來源:唐獎臉書

我曾連續兩年在輔仁大學修習林富士教授(現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特聘研究員)所開設的學術課程。課堂中林教授常分享他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Princeton University)與余院士的學習經驗,這些往事後來收錄在《巫者的世界》〈序:吾將上下而求索〉(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6),看得出余院士在培養學生的學術能力,有其獨到功夫,特別是對經典的瞭解必須要清楚,尤其在古文翻譯成英文的過程中,對每個字詞須再三斟酌,絲毫不能馬虎,史料完備之後,再進行詮釋,以確保立論無誤。

也因此,林富士教授的課程是出了名的嚴格,同學經過知識洗禮後,彷彿脫胎換骨一樣,受益良多。余院士的著作,時常是我們的上課教材,某種程度上是學術的再次傳承,於是我對於這位將屆九十高齡的大學者,著述不倦,深感佩服。我相信每位讀者在讀余院士著作的當下,都像歷久彌新,醍醐灌頂。

林富士教授的課程是出了名的嚴格,同學經過知識洗禮後,彷彿脫胎換骨一樣,受益良多。余院士的著作,時常是我們的上課教材,某種程度上是學術的再次傳承。圖片來源:中研院研之有物網站,張語辰攝(CC BY-NC-SA 4.0)

在早期的臺灣社會,網路尚未興起之前,報刊媒體是人們獲得新知,討論知識的主要場域,能夠登上媒體版面,常是名門大家。余院士文章思路清晰、結構縝密,許多重要演講後來是透過整理刊載,影響力不輸學術論著,經常成為學術界文化界的關注焦點。如一九八四年的元旦《中國時報》刊出〈從價值系統看中國文化的現代意義—中國文化與現代生活總論〉,受到廣大迴響,單行本在同年三月由時報文化公司出版,後來持續再版再刷,足見閱讀者眾。

書中討論中國文化與現代生活是對立的嗎?又或者,超越世界與現實世界在中國人的文化中是互相交涉的,乃至談論到,一部西方近代史主要是由聖入凡的俗化的過程。如此龐大問題在余院士的字字珠璣中,有了清晰說明。更進一步的說,余院士認為中國人的自我觀念大體上是適合現代生活的,但也有需要調整的地方。

例如:傳統的修養論過於重視人性中「高層」的一面,忽略了「低層」與「深層」的一面,而且往往把外在社會規範和內在的價值之源混而不分。(頁115)如此見解在現今社會,儘管過了三十多年,當初所提出的深層心理學可用於幫助中國傳統修養論的不足,對照現代人亟欲追求心靈上的滿全,具先見之明。余院士深厚的史學素養,如同《史記》作者太史公司馬遷(BC145─BC86)「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為時代提出針砭,找尋現代人的新途徑。

今年(2018)欣見余院士最新回憶錄,在臺灣率先出版,作為一個歷史學者,回顧過去所走的路,極其重要;知識分子不僅要為時代發聲,更要將自身經驗傳遞給下一代,學術生命永續。就此而言,我認為余院士做了非常好的典範,顯示出一個真正的知識份子是不斷超越自我,突破窠臼,革新理論,終生致力於學術志業,堪比韋伯(Max Weber,1864─1920)「學術作為一種志業」(Science as a Vocation),值得後進效法,活出知識分子的風骨。



作者為輔仁大學宗教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