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原發表於《當代》第二四三期〈二○一○年九月號〉。平路製作孫逸仙紀錄片事件雖已過去,但中國國民黨所炮製的「國父」神話以及「一中憲法」的五權架構,還在荼毒我們。本文旨在揭露孫逸仙的真面目,同時指出國共兩黨繼續拉抬孫逸仙,做為「恢復兩岸關係」的橋梁,藉以鯨吞蠶食台灣。並且指出根據中國古代御史制度設計出的監察權,依然不脫鬥爭工具的本質;監院辦綠不辦藍,有何奇怪。
從黨國之父孫逸仙看監察權的不倫 金恒煒
--周陽山拿監察權鍘平路維護得了「國父」神話?
胡適:上帝都可批判,何況孫中山?
孫逸仙是「神聖」的招牌,千萬不能碰;不是今天不能碰,孫逸仙垂死之際已爆發繼承人的鬥爭,就像禪宗搶「衣缽」般,誰搶到孫孫逸仙衣缽,誰就是中國國民黨的新總理;所以把孫逸仙抬得愈高,繼承人就愈有合法性與合理性。孫逸仙過世後四年的一九二九年,胡適之就在《人權論集》的序中批判孫逸仙,胡適說:「我們所要建立的是批評國民黨的自由和孫中山的自由。上帝我們尚可批評,何況國民黨與孫中山?」可見孫逸仙已經進入國民黨神龕,不容任何人指指點點。所以不能批判孫逸仙,不是今日始,而是到今天還如此,才是歷史諷刺。曾任香港光華中心主任多年的小說家平路,原名路平,最近為了孫逸仙惹出了政治風波,到現在還不見得落了幕,一旦落幕,更見黨國幽靈不散。可見即使是孫逸仙的死招牌,到今天也絕不許他人亂砸亂打!
馬英九打出慶祝中華民國一百年的名目,卻不敢堂堂使用「中華民國」,偷偷換成「精采一百」打混,其中重要項目之一是拍攝所謂「國父」紀錄片,經費預計新台幣兩千萬元,片長一百分鐘,預計明年十月推出。依法國中國研究學者白吉爾(Marie-Claire Bergére)《孫逸仙》(時報出報社,一○年六月出版)的說法,孫逸仙既是中國國民黨正統觀的代表,又是中國共產黨新正統觀的樣板,台灣拍「孫中山傳」,中國拍「辛亥革命」或也拍「孫中山傳」,倒完全符合「國共和」的戲碼;套用白吉爾的說法,就是「籌措恢復兩岸關係」的功用。
平路派駐香港在二○○二年,是前總統陳水扁發佈的人事命令,二○○九年底才解職回台;平路當然不算馬系人馬。「文建會」找上平路出任「建國百年基金會」執行顧問,原因可能是平路的小說《行道天涯》,講的就是「孫中山、宋慶齡的革命與愛情故事」,根據「代序」,她「地毯式的到處找尋當年的蛛絲馬跡,來去上海、北京、香港、美國尋覓資料,在莫斯科也有所得」,換句話說,平路是用小說之筆寫歷史,或說在歷史材料上寫小說。她之所以被文建會主委盛治仁相中,可能原因在此;當然,也不能排除平路政治色彩不那麼鮮明,自有利於官方漂白其原始初衷之用。
胡佛周陽山:〈國父是拼裝的夢想家?〉
為了製作紀錄片,為了招攬製作團隊,平路在八月四日與記者會談,次日新聞只出現在《聯合報》與《中國時報》的藝文版上;想不到小小的新聞卻捲起了偌大的風浪。憲政學者胡佛用「中研院院士」的頭銜與他的學生周陽山用監察委員的身份聯手,八月九日在《聯合報》發表文章〈國父是拼裝的夢想家?〉痛批平路「侮慢輕佻」,他們摘引出平路所介紹的孫逸仙:
「孫中山的熱情」是在「當革命理想家」,「他有種憨,不怕輸的特性,沒有實權也沒有實力」,「連列寧都會笑他天真、無知」,「去世時只有地方報紙,一則小新聞處理噩耗」,「他充滿熱情但欠缺抽象思考地拼裝出『建國大綱』及『三民主義』等憲政結構」,「台灣憲政因實行他的五權憲法至今困惑」。基於此,文建會出資拍片的主旨,是以多元史觀解讀國父,「你可以罵他,也可以選擇同情他。」
重點點出後,他們用五大段理由,痛加撻伐。
只要讀過《行道天涯》,路平的看法並不突兀;更何況台灣民主化二十年了,哪有什麼「神聖」不可碰的議題或人物?平路對記者表達的觀點也很平常:「過去的黨國教育,把歷史搞神格化,定型化」,現在要「讓孫中山自己講話」。相對的,胡佛在戒嚴時代以「自由主義者」自居,與楊國樞、張忠棟、李鴻禧合稱「四大寇」,但二○○○年政黨輪替之後,胡佛露出深藍的本色,反對公投,所謂「公投綁大選」之說,就出於他的手筆,不僅如此,○九年還參加中共「十一」慶典。至於周陽山,據報導是胡佛學生,父親周世輔在政治大學教「三民主義」,周陽山曾任新黨立委。所以胡周師徒聯手修理「小女子」平路,當然是意識形態陣仗。
只要略加對比,馬上看到這是兩種不同思惟的對撞。胡、周沉浸於國民黨的文化之中,文章中周胡表示他們「在大學講課研究憲法多年,從未將國父學說看成教條,但實在感覺五權憲法理論與設計、思慮高遠而落實,結構完整而緊密,對西方三權憲法理論與設計確是突破性的創造與發展。怎可謬指為『拼裝產物』使台灣憲政『如此困惑』呢?」所以,胡周是黨國餘孳,靠「五權憲法」吃飯,難怪平路的話語形同打中阿奇里斯之踵,他們才會興師問罪。然而平路是作家,八○年代早期,她在美國公司任職,曾擔任過郵政總署統計分析師,八三年獲得《聯合報》文學獎之後束裝返台。她基本上習慣美國式的「開放社會」,屬於後戒嚴時期的一代,否則就算接受文建會之邀,當也不會誤觸地雷。
平路:有言論被箝制的感覺。
根據媒體報導,「周陽山說,他原先沒有注意到此事,是中研院院士胡佛看到相關報導後,整晚輾轉難眠,上周五(按,八月六日)立即與他電話聯繫,他馬上致電〔文建會主委〕盛治仁與製作人平路聯繫,確認報載內容是文建會規畫,他才同胡佛共同撰文質疑」。重點是,周陽山是以「監委」身份出面擺平,也是用「監委」身份寫文章與接受電子、平面媒體訪問。所以,這不折不扣是政治力介入;誠如周陽山自己所說「若以國家預算製作紀錄片內容錯誤百出,違背史實,可能面臨監察院的糾彈。」這不是以勢壓人是什麼?難怪平路會說「有言論被箝制的感覺」。
問題的重要性在,這不是學術之爭,也不是理性論辯,而是武器不對等的對仗;胡周與平路並非進行平等或公平的諍論,更不是討論孫逸仙的歷史評價,胡佛藉周陽山監委身份祭出監察權來打壓與胡周不同觀點的平路。有趣的是,「五權」與「三權」最大的不同的重點就在監察權上;胡周果然善用孫逸仙的遺澤,。就像中國古代御史大夫,周陽山刀既出鞘,還有什麼是是非非的餘地?
監察權出於中國舊日之御史制度,或稱諫官或稱御史或稱言官或稱台諫。以「重文輕武」的宋代而言,就有「不殺大臣及言事官」的「家法」。但是台諫常常成為政爭的打手,比如范仲淹嚴辭批評宰相呂夷簡,雙方都訴於仁宗之前。呂夷簡是宰相,因為執政,台諫都是他所引進,等於直接控制了台諫的言路,結果侍御史韓瀆和右司諫高若訥都幫宰相打擊政敵范仲淹等人。這不是孤例,再舉陸九淵的例子。淳熙十三年陸九淵被逐出朝廷,最重要的是陸九淵與首相王淮分屬不同陣營,王淮為首的執政集團視陸九淵為潛在威脅,最後由有力的諫官王信阻絕了陸九淵監承(主管營造機構中的中級官員)的宦途。依陸遊的說法是王信怕他在孝宗面前揭發他是「首相爪牙」。再看,葉適(水心)替朱熹說話,指出「王淮表裡臺諫,陰廢正人」,也就是指宰相與臺諫狼狽為奸,暗中把正人君子排除出去。蘇軾「烏臺詩集」係「時相」王珪主其事,由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三人鍛鍊而成。周陽山利用監察權打擊「異己」箝制言論,正是中國歷史上台諫當打手的現代版實例。
平路說孫逸仙「拼裝」憲政結構,胡周連手的文章特別指出「即以監察權獨立行使為例」,國父在世時,全球只有少數幾個國家設立監察制度,但全球民主化下,近年已有一四○國設立獨立監察使、護民官或監察院,可見五權憲法和三民主義並非「拼裝的夢想」云云。上引白吉爾的書則稱《三民主義》是「折衷主義的作品,或是混成大雜燴之作」,作者援引孫逸仙自己的話:「大凡一種思想,不能說是好不好,只看它是合我們用不合我們用。如果合我們用便是好,不合我們用便是不好。」然後加以批評說:「這種徹頭徹尾的務實主義精神,為思想拼貼大開方便之門」;於是「中國文化的驕傲,摻雜著列寧氏的反帝國主義;孟德斯鳩《法意》與林肯的格言摩肩併立,亨利.喬治式的社會主義與馬克思主義、中國烏托邦思想攜手並進。(《孫逸仙》,時報出版,頁一一二九)無論胡周如何辯論,孫中山的監察權在台灣九七年修憲之後名存實亡,監察院已非「國會」,監委不出於選舉,監院原有的人事同意權被立院取代,監委也沒有言論免責權。更且國民大會被廢除;孫中山所提出的「治權機關」與「政權機關」的憲政架構橫被肢解,淪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死局。
列寧:孫逸仙有「獨特處女般天真」。
周陽山利用監察權打壓言論,其實更證成五權的荒謬。但是最大的笑話是,周陽山接受電視媒體訪問,公開指控平路引用列寧指孫逸仙「天真、無知」是憑空捏造,他說自己「翻遍」「列寧全集」沒有看到這樣的評語。平路拿出實證,一九一二年七月十五日列寧在《湼瓦明星報》上發表〈中國的民主主義與民粹主義〉中指稱孫逸仙「…獨特的少女般天真…」。(《列寧選集》第二卷,中國漢譯本)更強有力的證據是網友踢爆周陽山主編的《西方思想家論中國》也同樣出現「…列寧形容為孫中山的『獨特少女般的天真…』」。的句子。面對鐵證如山,周陽山承認書是他編的,但文章是經過別人介紹的中國學者所寫,「寫列寧可能有這樣一句話」,但不是他寫的;問題不在是不是他寫的,問題在列寧是不是有此說。再離題說一下,身為編者豈能只拿編輯費而不看文章?是不是已構成彈劾要件!難怪平路認為周應該糾舉、彈劾的「是他自己」,並應為自己的錯誤道歉。列寧鄙視孫逸仙也見於一七一三年四月另篇文章〈中國的政黨鬥爭〉,列寧認為孫逸仙「是個夢想家且優柔寡斷」,到一九二一年,列寧完全無視孫逸仙的存在。(見《孫逸仙》,頁三二二-三三三)列寧眼中的孫逸仙形象不是胡佛、周陽山遮蓋得過的。
周陽山們不但不道歉,卻在被戮破的牛皮上另造大廈,兩人繼續聯手八月十六日在《聯合報》發表〈我們只有一個國父〉,這回不得不承認列寧確實批評過孫中山,只是在列寧話上轉移自己的「不學」及「強不知以為知」的焦點。
平路女士曾引用列寧的話來貶抑中山先生的思想與地位。她所指中山先生的天真無知,完全是負面的貶義,而列寧所講的是純真,是正面的推崇,原文用的是naiveté一字。在列寧的〈《民主和民粹主義》一文中,在naiveté一字之前還有一字virginal,這兩個字連起來看,正確譯文就是赤子之心,這是對孫中山先生由衷的讚美。
naiveté是法文,是負面的名詞,在負面名詞前加什麼形容詞都不會成為正面。至於virginal,沒啥大學問,如virgin politician就是「沒有經驗的政治人物」,
virgin troops,指「沒有實戰經驗的部隊」。列寧形容革命分子孫逸仙用virginal,會是「讚美」?周陽山非要將virginal naiveté譯成「赤子之心」,更是不知所云。「赤子之心」是純漢語,英文中沒有相對的觀念,如何可能把英文中沒有的觀念硬拗變成漢文的「成語」?真要譯「赤子之心」,勉強相當的是childish,唉,又是負面貶詞,Child like也非讚語,與「赤子」八竿子打不著。列寧英文譯本具在,略識ABC就能了解;周陽山為了遮醜,找好友雷倩助拳,證明英譯本列寧評孫逸仙之意是「赤子之心」,周陽山難道不知道應當找個懂俄文的?自己不通,還拖人下水,應再彈劾一次。所謂「言語道斷」,周陽山只有使出終極武器監察權來鎮壓:「監察權行使對象,是文建會,並非平路女士。文建會盛治仁主委已宣佈:平路並非該片製作人,僅係不支薪顧問。盛主委既有此宣佈,目前監察權對文建會的行使已無必要。我們當然要繼續注意文建會日後作為,希望拍出既重視人性與也符合史實的優良紀錄片。」監察權贏了,真理死了;周陽山成功的把平路排擠出核心,尚方寶劍也還高懸。所謂「重視人性也符合史實」,不過就是在國民黨造神下,死逸仙從棺材爬出,再次肆虐。
羅隆基:「黨權高於國權」的「黨國」思想源於孫逸仙
一九二九年六月胡適在《新月》第四號上發表〈我們什麼時候才可有憲法〉,不僅呼籲制定憲法而非議約法,甚而把矛頭指向孫逸仙,胡適指出:「中山先生的根本大錯誤在於誤認憲法不能與訓政同時並立」。但是最有資格也最犀利的文字出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博士羅隆基,在《新月》第二卷第十二期上發表〈我們要什麼樣政治制度〉,開頭第二個標題就是大號字的「反對國民黨的『黨在國上』」。羅隆基直指孫逸仙此一思想是從蘇俄學來的,證據就是孫逸仙自己的話:「現尚有一事,可為我們模範,即俄國完全以黨治國,比英美法之政黨握權更進一步。…俄國之能成功,即因其將黨權放在國上。我們今日是一大紀念,應重新組織,把黨放在國上。」羅隆基指出:「這就是國民黨裡『黨權高權國權』在歷史上的來源。同時是如今『黨治』的根據。」更且「針對國民黨換湯不換藥的『五權分立』」,羅不客氣抨擊:「一個獨裁專制的政府變成一個多頭專制的政府。」羅隆基如果今天還活著,看到國共兩個「黨國」慶祝孫逸仙,一定視自己為先知。羅隆基在蔣介石統治下,還可以放言高論,「解放」後被毛澤東拿來當「反右」祭旗,製造出「章[伯鈞]羅[隆基]同盟」,含憤而終。
最後不得不帶筆談談胡佛。胡適之強調「憲法不能與訓政同時並存」,當然直指孫逸仙「軍政―訓政―憲政」的反民主、反人權。孫逸仙認為在憲政之前先行訓政,由政府領導人民,培養人民能力,因此國民黨才有訓政時期的訓政論。周陽山在第一篇文章中說:「我們在大學講授且研究憲法多年」,不知道胡佛師徒是不是完全不提孫文是「黨國」之父、五權憲法是併裝車、國民黨一黨專政的惡源起於孫逸仙?更可怕的是蔣介石凍結憲法,胡佛難道不覺得「憲法不能與戒嚴法同時並存」?有沒有覺得所謂「五權憲法」是「多頭專制憲法」?有沒有告訴學生「五權憲法」在現實上幾乎沒有一日落實?更不必說「一中憲法」之荒唐與謬誤了。
回到正題。真要論孫逸仙,或製作孫逸仙文紀錄片,最好的範本是Peter Burke的《炮製路易十四》(The Fabrication of Louis xiv),看看孫逸仙的「造神」運動是如何一步一步發展出來。孫逸仙的「造神」到今天「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難怪胡佛、周陽山要用孫逸仙獨門本領打殺平路。(http://wenichin.blogspot.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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